卷四 暴力孤独

  在世俗的角度里,尤其是汉文化中,「暴力」两字一向不是好的字眼,如果你有注意到近代或现代的西洋美学,会发现有一个不陌生的名词,就是「暴力美学」。暴力美学用在绘画上、在电影上及戏剧上,指的是什麽?我想以此作为暴力孤独的切入点。

  二次世界大战後,五、六○年代之间,英国画家弗朗西斯。培根(FrancisBacon)在作品中画上一些不是很清楚,但感觉得出来的人体,彼此挤压着,好像是想征服对方、压迫对方,或者虐待对方。

  那种人体和人体的关系,那种紧张的拉扯,培根不完全用具象事物表达。观看弗朗西斯。培根的画,画面上有一种侵略性的,或者是残酷性的力量,这个力量很大,观赏者并不清楚里面所要传达的真正意涵,却可以从画面中得到一种纾解、释放,感觉到快乐,这就是「暴力」和「美学」的结合。

  暴力美学使得Aesthetics(美学)这个字,不只表达表象的美,还包含着人性不同向度的试验。如果暴力是人性的一部分,那麽在美学里,如何被传递?如何被思考?如何被观察?如何被表现?这些都变成重要的议题。

  在培根之前,大约一九二○年代左右,有很多德国表现主义的画家,就已经有暴力美学的倾向,画面上常常有很多爆炸性的笔触,有非常强烈的,使视觉感到不安的焦虑性色彩,这些都归纳在暴力美学的范畴里。

  潜藏的暴力本性我们一向认为艺术是怡情养性,记得我小时候参加绘画比赛得奖,颁奖人对我说:「你真好,画画第一名,将来怡情养性。」听完,我的心情是矛盾的,我发现我在画画时,并不完全是怡情养性,我像是在寻找自己,揭发自己内在的冲突,所谓怡情养性,似乎是传统对於美学概念化的看法。

  现代美学的意义和范畴愈来愈扩大,不只是一个梦幻的、轻柔的、唯美的表现,反而是人性最大撞击力的呈现。和德国表现主义同一时间出现的是法国的野兽派,曾经在台湾展览的马谛斯就是这一派的画家,他的画作用了许多冲击性的色彩,巨大的笔触好像是要呐喊出一个最底层的、快乐的向往,这些都跟我们要谈的暴力美学有关。

  二次世界大战以後,暴力美学在西方美学领域,开始扮演非常重要的角色。六○年代法国的「残酷剧场」(TheatredelaCruaute)创办人阿铎(AntoninArtaud),在小剧场的舞台上,用很多碰撞人性的元素,在剧场中造成惊悚和震撼的力量,和传统戏剧所表达的概念非常不一样。一直到现在,残酷剧场的表现形式在西方剧场中,还是有很大的影响力,例如之前来过台湾的德国现代舞大师碧娜。鲍许(PinaBausch)。

  碧娜。鲍许的作品部分延续了七○年代残酷剧场的东西,例如舞者从很高的地方往下跳,下一次的表演再从更高的地方往下跳,她一直在挑战观众对舞者在舞台上肢体难度的惊悚度。

  小时候我很爱看马戏团,记得民国四十年左右,有一个沈常福马戏团,驯兽师为了让观众知道,这只狮子已经完全被驯服,就将自己的头放在狮子的嘴巴里,在那一刹那,我竟然出现一个很恐怖的想法,希望狮子一口咬下去!当时我的年纪还很小,当天晚上做的梦,就是那只狮子真的咬下去了。这个不敢说出来的、属於潜意识里的恐布性和暴力性的念头,会让人处於一种亢奋的状态。我想,应该有一种奇怪的暴力美学潜藏在我们身体里面,只是大家不敢去揭发,并且让它随着成长慢慢视之不见了。

  喜欢看马戏团表演的人就会知道,空中飞人若是不张网演出,那是最高难度的表演,往往会让当天的表演票卖得特别好。那些人意图去看什麽?就是去看自己在安全的状态中,让他人代表着你,置身於生命最巨大的危险中。我们看高空弹跳、赛车、极限表演,都是藉助观赏他者的冒险,发泄自己生命潜意识里的暴力倾向。

  暴力美学可以探讨的议题,绝对不简单。一九○○年,佛洛伊德发表《梦的解析》,他认为性是人最大的压抑,所以潜意识当中很多情慾的活动,会变成创作的主题跟梦的主题,可是他忘了一件事,暴力也是人的压抑。如果从人类的进化来看,人在大旷野中过着和动物一样的生活时,最暴力的人就会成为领袖,所以我们看到所有的原始民族,身上会戴着凶猛动物的獠牙,表示他征服了这只动物,他是部族的英雄,这些獠牙饰品就是在展现他的暴力性。

  我到阿里山的邹族看丰年祭,仪式进行中,他们会抬出一只綑绑的猪,让每个勇士上前刺一刀,让血喷出来,表示仪式的完成。一旁的人看了觉得难过,因为那只猪毫无反抗能力。但是这个仪式在最早的时候,不是用一只驯养的猪,而是一只冲撞的野猪,如西班牙的斗牛,人与动物要进行博斗,这不就是暴力?

  我们现在称为「暴力」,但在部落时代却隐含人类生存最早的价值,和高贵的情操,部落的领袖都是因为暴力而成为领袖,他可以双手撕裂一只山猪的四肢,可以徒手打败一只狮子或老虎,过程绝对都是血淋淋的,在血淋淋的画面中,还有部族对成功者和领袖的崇拜与欢呼。

  那麽当领袖进入文质彬彬、有教养的时代,这个潜藏的暴力本性到哪里去了?

  人类内在的黑暗暴力美学其实隐藏了一个有趣的角色转换的问题。几年前,美国华盛顿发生恐怖事件,有人持枪在街上扫射,使大家都不敢出门,这是一个暴力事件,所有的媒体都谴责这项暴力。可是当我们注意到行凶者的背景,其实是波斯湾战争的英雄,也就是说,这个人有两个角色,当他在伊拉克杀人的时候,他是被鼓励的,他是合法的杀人,他杀得愈残忍,获得的勋章愈多,当他回到自己国家时,他变成不合法的杀人犯,那麽暴力到底是该鼓励还是恐惧?

  我想,我们可以把暴力分成两种:一种是合法暴力,一种是非法暴力;我们都在鼓励合法暴力,但是在战场上,鼓励士兵杀敌,一旦战争过去了,他回到了一般人的生活,该如何延续他的生命?在越战的时候,就有人讨论过这个问题,七○年代的电影导演弗朗西斯。福特。柯波拉(FrancisFordCoppola),其作品《现代启示录》

  (ApocalypseNow)也在探讨暴力美学的角色转换,影片依据康拉德(JosephConrad)的原着小说《黑暗之心》(HeartofDarkness)所改编,小说其实是虚拟了一个战场,探讨人类内在黑暗暴力的部分,柯波拉改以越战为背景,成就近代一部了不起的史诗性电影。

  其中,有一幕惊人的画面,以华格纳歌剧交响乐搭配整队直升机进行大屠杀,堪称经典,让人印象深刻,那是非常惊人的暴力美学,你会在一刹那之间,搞不清楚这到底是不是暴力?那个投弹的美国人在那一刻简直成为上帝,你这个时候跟他讲暴力吗?他不会觉得那是暴力,那是伟大的戏剧。

  暴力和美学的纠结,在人类历史起源甚早,我们听过暴君尼禄。

  克劳狄乌斯。凯撒(NeroClaudiusCeasar)的故事,他是罗马最後一个皇帝,我觉得他是一个艺术家个性的帝王,热中於娱乐、演戏,他以「伟大的艺人」自居。他最後一件作品是放火烧罗马城,在历史上他被当成一个暴君,一个疯狂的皇帝,但是他在暴力和美学之间,投下了一个非常暧昧的点;如果你有权力,你会不会焚烧一座城市?

  这个问题是一个人性的挑战。我相信在我们的文化中,尤其是知识分子,始终不敢赤裸裸地去谈暴力的本质,在我们成长的过程中,这个部分变成最大的禁忌,但这并不表示我们对暴力美学不曾有过向往。

  暴力转化成美学不知道你有没有接触过黑道的世界、帮派的世界?

  我从来没有混过帮派,可是从小学开始,身边一直有这样的朋友,一些大哥级的人物都会问我:「有没有人欺负你呀?」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遇到满身刺青的人,就会觉得他们很棒、很讲义气,会一直保护我的感觉。上初中时,他们有好些是在市场上卖菜卖肉,相遇时就会给我一大块肉,或是一大把青菜,我妈每次问我谁给的,我都不敢说实话。

  帮派是在我所受教养之外的世界,我隐约觉得里面有一个惊人的仪式;偶尔他们透露出对兄弟的义气,那种两肋插刀的江湖豪情,我也觉得非常动人。这种情操是在政治的尔虞我诈里找不到的。这种暴力你如何看待?

  中学的时候,班上哪些人混帮派,是竹联帮或是四海帮,大家都知道。从耳语中,我们会知道哪个人的屁股被捅了一刀之类的事!为何青少年特别容易发生这样的事?我相信跟潜意识中的某个东西是相通的。青少年的身体刚刚发育,内在原始的暴力慾望会爆发出一股征服的力量,那是原始的人类在自然和旷野中,以体能保护族群的遗传基因,在现代人身上没有完全消失,只是今天我们用道德将暴力划分为不好的、不对的,於是一种在原始社会里伟大的情操,变成一种被禁止的行为。

  陕西作家贾平凹的作品《怀念狼》,是一部有趣的小说,他说陕西很多狼,随时会出来吃人。狼有各种的计谋,会趁母亲不注意时吃掉小婴儿的五脏六腑;会伪装成人,用後肢站立,搭夜归人的肩膀,在他回头时一口咬住。狼在当地有很多的传说,而他们认同的英雄就是屠狼的猎人。後来狼愈来愈少,中央派来了几个环保专家,将狼编号,编了十五号,只剩下十五匹狼了,所以提倡保护狼,而屠狼的英雄就变成谋杀者。

  这是一部了不起的小说,里面提到野蛮到底是什麽?如果暴力是一种野蛮,我们的矛盾即在於人一旦没有了野蛮和暴力,以为那就是完美的人性了,实情却恰恰相反,人反而开始失去生存的力量。文明和原始,进步和野蛮可能同时并存吗?如何保有暴力,而把暴力转化成美学,我相信是暴力孤独者一个重要的过程。

  满足暴力的慾望在青少年的世界里,所有的行为都可能与暴力有关。因为他的身体发育之後,有非常旺盛的生命力,但心智的成熟度又还不能控制这股力量,使他觉得好像是身体要去做某些事情,他必须让他的手和脚去做那些事,才会觉得开心。我在巴黎看到有好多特别规划给青少年专用的空间,他们在那边玩、跳、做各种高危险的动作,而看到的人也会不吝惜地给予掌声。如果他们不这麽做,可能就会去打架闹事,这个空间其实是在帮助他们将暴力转化为美学。

  看过赛车吗?那真是暴力,很多选手一翻车之後,屍骨无存,抬出来都是血淋淋的。为什麽人们不禁止这个活动?大概是了解到人类文明的发展,对於暴力的评价就是两极的,你希望它不存在,又不希望它真的消失。不信你试试看,如果你的孩子没有半点发泄暴力的冲动,一点也不想挑战困难、危险的事,你会不会感到担心?我的意思是说,暴力的为难就在於,我们怎麽让一个生命知道暴力没有绝对的好或不好,他必须有自己暴力发展与认知的过程,让他能控制内心里潜在的暴力?

  现在的电影有两个分级的标准,一个是性与色情,一个是暴力,这两样绝对是人类跨入文明的两大禁忌,也就是人类「想要又不敢要」的东西。不要性,你觉得好吗?你觉得性不好,这个社会老是会有色狼、性骚扰,但如果你的丈夫或是你的儿子都没有性的慾望,你大概也会觉得麻烦吧!我们很少去想这麽两极的问题,两极的问题容易引起争议,可是有两极就会有两难,而这样的问题就愈应该被提出来探讨。

  性被拿出来讨论的机会愈来愈多,可是暴力始终还没有,因为暴力很容易被归入不道德、野蛮,而试图将其掩饰。我相信暴力跟生存之间有密切的关系,是极复杂的问题。前文提到我小时候看马戏团的经验,马戏团的很多表演都有暴力的因子,这样的暴力到底满足了什麽?

  很多人都看过暴力电影吧!什麽叫作暴力电影?不是列入限制级的电影才算,暴力其实无所不在。《铁达尼号》那场耸动的船难,所有人在极度悲惨状况中呼喊,灾难本身不也是一种暴力?为什麽我们要花钱买票看灾难,而且还要求要拍得愈真愈好?因为拍得愈真,愈能满足我们潜意识对暴力的慾望。所以尽管人类文明走向反暴力,暴力片始终没有消失,灾难片也一直都在,我们还是喜欢看《旧金山大地震》一拍再拍,喜欢看巨大的金刚出现,把纽约大楼踩得粉碎。

  电影里巨大的暴力,满足了什麽?

  这一个接一个的问号,你可以反问自己,性会变成偷窥,暴力也会变成偷窥,电影是我们偷窥暴力的管道。但是,偷窥只会让我们触碰到一点点内在不为人知的边缘,还没有到核心。二十世纪之後,人们可以坦然地去面对暴力美学这个议题,才渐渐触到了核心,当暴力被提升为美学的层次後,反而是最不危险的状态--不论是性或暴力,在被压抑时才是最危险的;公开讨论能提供一个转化的可能,使暴力变成了赛车、摔角或是巴黎街头给青少年的游戏场,在这个空间里,暴力合法化了。

  合法与非法的暴力如前面所提过的例子,在波斯湾战场上奋勇杀敌的英雄,回到美国继续杀人时,他变成了暴徒、恐怖分子。是杀人不合法,还是杀美国人不合法?牵涉到的是暴力的本质。

  只要那位战场上的神枪手还活着,居住在华盛顿的人就会感到不安,因为不知道他在哪里?不知道下一个受害的人是谁?他所谋杀的对象,都是与他没有关系,是他不认识的人,这就是暴力本质。当暴力有特定对象时,比较容易探讨其动机,反之,暴力的本质是为了暴力而暴力。

  就像司马迁谈到「侠」这个主题时,说:「侠以武犯禁」,握有武器或以武力干犯禁忌的人叫侠,所以政府怕侠,秦汉之际,中央政府大力消灭的就是侠客。有人认为中国九流十家中,被消除得最乾净的一派就是墨家,墨家就是侠的前身,因为墨子是一个打抱不平的人,他创立的是一个替天行道的流派,一个劫富济贫的流派,墨派变成侠最重要的来源。

  中央政府训练军队,是有法律保护的合法暴力,「我训练的人在我的命令底下,去打我认为可以打的人,去屠杀我认为我要屠杀的人」,这是合法的,然而侠不遵守中央政府的法令,他以其独特的意志行事,甚至可以违反中央的命令,所以秦始皇或是汉武帝都曾经整肃游侠。

  我们今天对「侠」这个字很有好感,喜欢看侠的故事,其实用另一种角度来看,侠就是当时的甲级流氓,登记有案,被秦始皇和汉武帝迁到都城就近看管。他们知道这一类的人不好搞,放在民间很危险,所以迁游侠至都城,成功地消灭侠的势力。侠放在江湖里最危险,但收编之後,反而不危险,这是中央集权者的聪明做法。历代的开国君主打天下时,都有得到侠的帮忙,以今天的话来说,就是得到黑道的帮忙,古今中外皆如此,没有例外。只是在政权建立之後,要如何来用这些人,就会产生合法暴力和非法暴力的微妙关系。

  对人性的颠覆观看美国的《教父》系列电影,你会知道,所谓暴力远比我们想像的复杂,绝对不是几个小流氓打打架而已,教父是游走在合法和非法之间,包括国会议员都是他的人,你可以想像他能做到像甘乃迪枪杀案那样,到现在还没有办法破案,背後的黑道力量大到什麽程度?

  我们无法想像。

  政府的军火买卖也会运用所谓的高层和黑道之间的关系,这种买卖的金额大到几百亿美金,使类似案件的处理难上加难。暴力,绝对不只是动拳头的问题,透过一层一层之间的牵连,会纠缠成一个政治富商与所谓的黑道之间的复杂关系。

  如果前述那位在华盛顿被逮捕的枪手,有机会在审判庭上侃侃而谈,我相信会非常精釆。他辩论的内容将会触碰到合法暴力与非法暴力的议题,可是我怀疑这个画面会不会在电视上播放出来?他提出的质疑可能会动摇美国人的基本信念,美国在越南做的事不是暴力吗?

  在阿富汗做的事不是暴力吗?在伊拉克做的事不是暴力吗?而在这个时候,我们对暴力的本质就能有更多样的思考,同时就会发现自己早已经被划分在一个合法暴力机构里,去抵制非法的暴力。

  法国剧本作家卡缪,在作品《正义之士》(TheJustAssassins)里面,提到在俄国革命的时候,有几个无政府安那其组织的党人,设计一个非常周详的计画,要谋剌俄国暴君。行刺当天,杀手看到暴君旁边的两个孩子,一派天真烂漫的模样,他下不了手,忽然开始检讨起暴力的本质。此剧本在法国引起很大的讨论,到底杀手是妇人之仁还是革命本质上的一个暴力的再认知?

  其实没有答案。我相信大部分的人在那一刹那都会犹疑,就是我要杀的是这个暴君,他该死,可是那两个孩子不是无辜的吗?要怎麽去面对孩子的死亡?人常常陷在两难之间,就会想以黑白分明的逻辑,将问题简化:十恶不赦的人就该死!然而,所有的文学家、哲学家,他们的思维都是从这些十恶不赦的人身上去发展,不然文学与哲学都失去意义。

  从这个角度来看,陈进兴的死亡也应该是我们谈暴力孤独时一个重要的议题。从法律、从受难者家属的角度去看,他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坏人,若是从暴力孤独的角度去看,他所表现出来的暴力本质,正是对人性的颠覆。

  这件事情发生在一九九七年,震惊整个社会,我记得当他潜藏到天母某一个大使馆家中,电视二十四小时转播。那天我到学校上课时,没有一个学生来,事後他们还反问我:「你怎麽会来上课?」那是在台湾空前伟大的一个「暴力仪式」,从年纪最大到最小,都在电视机前面参与,我不觉得那只是陈进兴的个案,而是代表全台湾对於暴力的耸动和暴力潜意识的渴望,当时人们面对这个事件的心态,就像我小时候看到驯兽师把头放在狮子的嘴巴里一样,又希望他被咬,又希望他不被咬。哪边的比重比较高?我不敢去想。

  人性里还掩盖了多少我们不自知又不敢去想的状态?

  春秋战国时候,孟子说人性本善,人是性善的发扬;另一个非常大的荀子流派,则说人性是恶的,因为性恶,才需要很多的教养和禁忌去限制。这两种绝然不同的流派,争论不休;到了今天,好像孔孟之道的「人性本善」论是主流,然而,既是人性本善,何来那麽多的禁忌与法律?

  性善论本身有漏洞、有矛盾,人性中的确存在一种我们无法捉摸的东西,若我们的文化里只是一味地发扬孔孟之道,忘掉像荀子这一类提出不同思维的哲学家,我们在面对各种社会现象时,就会失去思考的平衡点。我相信,荀子的哲学若能继续发展,就会发扬出所谓的暴力美学。

  潜意识里的暴力美学司马迁的《史记。刺客列传》不只是写出了革命孤独里的荒凉感,也有很精釆的暴力美学。其中一则是提到豫让行刺赵襄子。豫让效忠智伯,但智伯被赵襄子所害,所以豫让要替智伯报仇。他第一次要去行刺赵襄子失败,反被抓住,赵襄子觉得他是个义士,就把他放了。

  豫让不死心,他想已经被看到脸了,再去行刺会被认出,他回去之後就把整个脸皮削掉,把自己毁容,再去谋刺。第二次又被捉到,又被放了,他回去吞炭,连声音也变了,再去行刺。第三次他又被逮捕,这次赵襄子不能再放他,而豫让还是非杀他不可,所以就向赵襄子要了一件衣服,刺了三刀,表示仇已经报了,他再自杀。

  这个故事里面有非常惊人的暴力美学元素。《史记》里面的刺客,如荆轲,常常被提到,因为他以堂皇伟大的革命为目的,可是豫让的行动没有革命的主题,他只是在替人报仇,他要杀的人也不是什麽暴君,所以大部分的人不敢谈他,谈了好像就是鼓励暴力,但是在春秋战国时代,这样的暴力却是激发人心的故事。

  香港在七○年代,有一个导演张彻,拍了一系列武侠电影,充满了血腥杀戮,当然没有像西方的暴力美学那麽完整,可是他已经触碰到了暴力美学的边缘。

  张彻曾经把传统戏曲京崑的《盘肠大战》带到银幕上,那真是惊人的画面。所谓「盘肠大战」就是战士在战场上杀人,杀到最後肠子流出来,还苦战不休,最後把肠子打个结,盘在身上,继续咬牙死战。

  我小时候听到「盘肠大战」觉得好美,长大了才知道那是壮烈残酷的暴力美学,而这样的东西在我们的文化里,一直被消毒、一直被过滤,一直不敢去触碰、去揭发,我们期待这麽做,暴力就能消失。

  暴力会因为被掩盖而消失吗?我不认为。

  中国文学还有一本小说也是暴力美学的经典,那就是《水浒传》。

  梁山泊好汉在冠上替天行道的大帽子後,他们杀人的行径是很惊人的。你到梁山泊的馆子里坐下来,要了包子吃,吃着吃着,就会吃到人的指甲,而这个指甲的主人不是老板的仇人,可能只是个被打劫的过路客商,剁肉成材料。读到此,你一定也会觉得毛骨悚然吧!我们读《水浒传》,读林冲雪夜上梁山、鲁智深大闹野猪林,都是比较美的画面,可是像一丈青这一个卖人肉包子的女人,你就很难想像了。

  暴力美学在《水浒传》中,还演发出某种权力,表现在对女性的态度上;且看武松如何对待潘金莲;潘金莲衣服被拉开,武松持刀往她那雪白的胸脯上一刀划下,活活地把心脏拿出来,祭奠武松的哥哥武大郎。看到这里,我们会觉得这是淫妇的下场,很过瘾;可是不要忘了,这是活生生的生命,一个女性的肉体,她的胸膛被剖开,心脏被活活地摘出来,放在祭台上,这是暴力美学。我们在阅读时,会用自己的道德意识去过滤那种看到驯兽师把头放在狮子嘴巴里的快感--我用「快感」这两个字,也许大家不会承认,可是当我们看到武松杀潘金莲时,会觉得「过瘾」、「淫妇下场就该如此」,不就是一种快感?

  只有非法暴力才会残忍吗?事实上,江洋大盗处置人都还没有官方的合法暴力来得凶残。听过「凌迟」吧!凌迟是要在犯人身上划下三百多刀,过程中刽子手不能让犯人死掉,死掉的话,刽子手有罪。

  凌迟发展到明朝,还有了新的发明,我们在国外很多的刑罚博物馆里会看到,就是一件铁线制成的网状背心,让犯人穿在身上,缩紧以後,肉会从网洞冒出来,这个时候要「鱼鳞碎剐」,将肉一刀一刀地削去。

  在国外的博物馆展览,我得忍住眼泪和呕吐的感觉,才有办法正视这样的一个刑具;可是你知道吗?古代犯人行刑时,是有许多人围观的,这是所谓孔孟之道背後惊人的暴力美学,围观的人亲眼目睹暴力被合法地执行。在鲁迅的小说里,有一些这样的描述,例如阿Q就喜欢看砍头,很长一段时间,他和一般人一样,把砍头当作一场很好看的戏,知道什麽地方砍头,也许平常没有那麽早起,也会早早起床,很快乐地跑去看砍头。如果被砍头的犯人表现得有点窝囊,害怕到尿撒裤子,围观的群众还会笑他,然後说「不要怕!不要怕!」、「二十年後又一条好汉」、「那头砍下来不过是碗大的疤」之类的话,当暴力被道德合法化後,激发出每个人内心里的暴力意识,反而是最让人恐惧的。

  所以在鲁迅的〈狂人日记〉里面,他说每一种文化都只有两个字:

  「吃人」,这是令人沉痛的两个字。在鲁迅写小说的年代,砍头的事还是满街看得到,他发现这个民族是以砍头作为一个戏剧仪式。现在我们不再把「看砍头」这件事情合理化,可是有一段时间,如果年长的朋友还有记忆的话,台湾在经济起飞的时候,抢劫案件愈来愈多,政府为了要杀一儆百,曾经用电视拍摄抢劫犯在处决以前的画面。那个时候我刚从法国回来,是一九七六到一九七七年间,我在电视上看到这个画面,与之前看马戏团的经验、之後看《铁达尼号》的经验连结起来,我们的确是在宣泄潜意识里的暴力美学。

  暴力美学无所不在,可是我们不一定有那麽清醒的自觉,去检查在我们身上并没有消失的暴力,对於合法暴力与不合法暴力之间的隐晦性,也不敢多作讨论。

  暴力不是单纯的动作西方很多国家开始探讨死刑废除的问题。这让我想到一部电影,就是波兰大导演克里斯朵夫。奇士劳斯基(KrzysztofKieslowski)的《十戒》(Decalogue),《十戒》包括十部短片,也就是西方基督教里十件不可以做的事。其中很重要的一件就是不可杀人。

  「不可杀人」,很短的一个句子。

  影片一开始讲一个小男孩和妹妹感情很好,後来妹妹意外被卡车司机压死。之後,他随身带着妹妹的照片,和一个没有办法解释的心结:他恨所有的司机。这个心结变成他积压暴力的来源,在他十八、九岁时,有一天,他无缘无故地坐上计程车,然後在荒郊野外,把司机杀了。

  看到这里,我们会觉得这个司机很无辜,他不是压死妹妹的司机呀!但暴力本来就不是有对象性的,当潜在的某一个对生命愤怒的东西一下无法遏止时,就会爆发出来。这是电影的前半段,一个人杀死另一个人的暴力,後来男孩被逮捕了,接下来的处理更为惊人,所有的人都说他十恶不赦,说他很坏,最後他被处死。处死的过程中,在法官的监视下,一个人去替刑具加油滑润,试试看够不够力量,察看底下接粪便的盘子有没有弄乾净,整个拍摄的过程让你看到一个合理的谋杀竟比非法暴力更加恐怖。

  这是奇士劳斯基在电影里面一个非常哲学性的探讨,其实「不可杀人」不特指合理的杀人或是非法的杀人,不可杀人就是所有的杀人行为都是不可以的,不应该有差别,当这个孩子杀了司机,是杀人,当这个孩子被判刑,也是杀人,奇士劳斯基要揭露的是所有合理的法律背後,与暴力有关的东西。

  暴力往往不是一个单纯的动作,暴力本质呈现的是人性复杂的思考,所以欧洲有很多的案件会作非常深入的探讨,才做出判决,甚至可能很长一段时间悬而未决。

  文明社会里的暴力在兰屿为核废料抗争的那段期间,有朋友传真连署书给我,要我签字。我想到不只是核废料的问题,还有台湾本岛两千多万人对少数达悟族的一个暴力。这个暴力让我们理所当然地把核废料放在兰屿,电是我们在用,兰屿还没有电的时候,发电的核废料就放在他们的土地上。这是暴力,可是我们觉得这是合法暴力,没有人会去抗争,直到达悟族人自觉了,要抗争了,力量还是非常小,甚至可能沦为政治利用,让人产生同情,到底还是一种暴力--在文明的社会里,暴力看起来不像暴力,却又确确实实地使人受害。

  我们看到美国每一次的出兵,都说是联合国的决议,他在争取暴力的合法性,他是为联合国出兵,不是为自己。暴力在迈入文明社会後转化形态,找到合理的位置,这是奇士劳斯基在电影里所要抨击的,不论在法律上如何为自己辩护,暴力还是暴力,你必须承认这是一个暴力。

  在核废料的抗争中,我期待着众人暴力能被提出检讨,却没有发生。有人提出另一个方案,说核废料若是迁离兰屿,那就迁到本岛吧,选出的六个本岛地方里,有五个是原住民的村子。如果我是原住民,我会意识到这是暴力,可是我不是原住民,我不容易觉察到自己正在施予一种暴力--当你强势到某一个程度时,你不会意识到强势到了某个程度,不管是阶级、国家,或是族群,本身就会构成暴力。但要产生这些自觉,并不是那麽容易。

  我今天如果买一张飞机票到兰屿,我不会察觉到那个地方所受到的暴力压迫究竟是什麽?但当一个族群发展到最後,连姓氏都不见了,怎麽能说不是暴力的受害者?兰屿有一个好作家,叫夏曼。蓝波安,他找到自己的名字,可是我去兰屿的时候,很多人告诉我,他自己姓谢,我问为什麽都姓谢?他们说因为报户口的人姓谢,所以他们都姓谢了。

  夏曼。蓝波女对我说,他现在叫作夏曼。蓝波安,可是很难写在身分证上,因为格子不够长。强势是一种暴力,尽管达悟族人数那麽少,少数要服从多数,所以让他们放弃他们所拥有的特质亦不为过。

  如果有一天这个族群发展出一个巨大的暴力,是不是也能这样对我们?

  我在一本小说集《新传说》里,写了一个发生在台湾的真实故事,关於一个阿里山邹族的小孩子汤英生(这当然也是汉族的名字),他离开他的族群,下山到台北一家洗衣店打工。後来他要赶回家参加族里的丰年祭,老板不答应,扣着他的身分证不给,两个人发生冲突,最後他杀了老板和他的孩子。表面上这是末满十九岁男孩汤英生的暴力事件,可是当时有很多作家连署,希望把这件事作为一个族群的议题进行讨论,因为族群有仇恨,因为邹族人一直在读吴凤的故事。

  吴凤接触的原住民就是邹族,那个出草後来被感动到痛哭流涕的族群。但历史证明,吴凤是汉族编造出来,推行王化政策的人物,历史上没有吴凤这个人,可是这个故事却还是在流传。出草是一种暴力,但编造吴凤的故事何尝不是?我认识的一些邹族朋友说,每次他们在嘉义上课,读到这个故事时,就会故意缺席不要上课,因为他们就是割下吴凤头的人,嘉义到处都是吴凤的塑像。我的意思是,暴力有两种:一种是一看即知的暴力,另一种是看不出来的暴力。出草、汤英生杀人是属於前者,而吴凤的故事、法律的死刑则是後者。

  强势与弱势文化经由教育、文化、媒体,不断去压抑另外一个人或一个族群,就是暴力。在美国,印地安人的保护区,也是一种暴力。小时候我很喜欢看西部片,看着懦弱的警长和很厉害的抢匪杀来杀去,当然满足暴力的瘾。可是这里面还有一个很有趣的情节,就是一定会有一个娇弱的白女人,突然被红番抢走了,红番抢人当然是一种暴力。於是,白人追追追,然後用蒙太奇的手法,用交错的镜头,让白人在女人快被红番强奸的那一刻及时出现,把红番杀了,女人获救。在我们的意识形态中,这些原住民跟红番是应该死的,我们满足了暴力的合法化。

  你把所有暴力影片连结在一起的时候,会隐约感觉到这是在教育我们,让我们在不知不觉中,形成了所谓强势和弱势文化之间的某一种关联。

  如果我是印地安人,我怎麽去看待原本是祖先居住的土地,而今变成白种人行使优越感的地方,而它即使被保护,也是像在动物园里的动物那样地屈辱--原本应该在山野里奔跑的豹,而今被栅栏围住,所有野性的东西都无法发展。这里面牵涉到的暴力本质是对生命的征服,在文明世界里面变成荒谬了,就像最後一匹被列为环保动物的狼,对着大地哭嚎的那种荒凉性,最後丧失的是人类高贵的品质,接着反暴力的形态一起消失了。

  当你读完贾平凹的《怀念狼》的时候,那匹走向旷野的孤独的狼,就是人类最後的高贵品质,那种不被环保、不被豢养、不被驯服的孤独--狼驯服了就是狗,都变成狗以後,只有宠物,自我的征服性和自我的挑战性不存在生命里面。

  妇人明月的手指在我书写短篇小说集《因为孤独的缘故》中的〈妇人明月的手指〉时,其实是台湾发生最多暴力事件的时候。我写一个女人去银行领了六十八万元,在钱被抢走以後,她想要把钱抢回来的反应。在那一刹那,她那被豢养的中产阶级个性里面属於狼的东西跑出来了,所以她紧紧抓着钱不放。那个抢钱的歹徒原本没想到要动刀,将钱抢走就抢走了,可是当她的狼的个性出来的时候,对方狼的个性也会出来--暴力是相互的。

  在歹徒用开山刀挥砍时,我在旁边加了一个场景,是一个小孩在玩玩具冲锋枪,就对着歹徒哒哒哒哒扫射。这是一个荒谬的画面。可是在荒谬背後,我们注意到,连小孩子的玩具都有暴力本质;我们思考一下,尤其男孩子的玩具,有多少是跟暴力有关的?甚至你看看电脑里面的game有多少是跟暴力有关的?可是长大之後,家人又跟他说不可使用暴力,可是他的玩具和游戏不就让他学习暴力吗?这里面的矛盾到底该如何解答?对孩子而言,游戏比正规教育影响力更大,为什麽我们又要暴力成为禁忌,却又要在游戏里面去完成?

  〈妇人明月的手指〉里有几个重要的场景,第一个是抢匪出来的时候,第二个是妇人的手指被砍断之後,钞票和手指一起被带走,然後妇人一直跟别人说,她还感觉得到手指和钞票的关系。关於这段描述,我没有任何科学的证据,可是我有心理上的证据,这笔钱对她这麽重要,需要紧紧握住,尽管手指被砍断,还是会黏在钞票上,远远地她仍然可以感觉到手指与钞票紧紧依附。这当然是一个荒谬的逻辑,所以我另外安排了一个台湾很有趣的角色--大学生,读很多理论的书,但现实生活经验很少的人,来告诉明月,这是不可能的,因为中枢神经一旦断了以後,不可能再有感觉,明月滴着血听他讲一长串的科学理论。这又是另一个荒谬之处!

  妇人明月从中小企业银行中提领了六十八万元,才走出银行就遭遇了抢匪。抢匪的动作非常快,明月猝不及防,一叠厚厚的钞票已在抢匪手中了。

  明月先是一楞,在一刹那间,以前从报纸、电视上看来的关於抢劫的种种全部重现了一次。但是,她毕竟是一个强悍的妇人,一旦反应过来,立即奔跳起来,三两步追赶上了抢匪,向抢匪头上重捶一记,随即紧紧抓住那一叠厚厚的钞票,如母亲护卫失而复得的儿子一般,再也不肯有一点放松。

  抢匪与明月在热闹的大街上拉扯一叠钞票的景象引起了一些路人的旁观。抢匪是一名三十余岁黝黑健壮的男子,他或许觉得在众目睽睽下与一名妇人拉扯的羞耻吧,因此露出了恼怒凶恶的表情决定吓唬一下这不知好歹的妇人。他的左手仍紧抓住钞票,右手已迅速从靴筒中抽出了一把锋利的开山刀。

  「啊!」围观的群众看到了凶器,一哄而散。唯独一名约八、九岁的儿童,手上拿着一把玩具冲锋枪,忽然兴奋了起来,按动机关,冲锋枪便哒哒哒哒向抢匪扫去。

  我一直觉得这个小孩是在写我自己,大概就是小时候看到驯兽师把头放进狮子嘴巴里的那种快乐。孩子一下子兴奋起来,好像发现他的玩具冲锋枪好像可以变成真的;孩子的游戏是假的,可是一旦变成真的时候,那种快乐和兴奋一下出来。我知道台湾现在有一种叫作野战营的活动,有些爸爸妈妈会把小孩送去接受魔鬼训练;有个朋友觉得自己的小孩顽劣不堪,就把他送去魔鬼营,结果那个小孩回来说:

  「不过瘾,有没有比这个更厉害的?」我们的正规教育好像是要把一个个活泼泼的生命,变成动物园里面的熊猫,变成保护动物,原本他们应该在山林里奔跑,却都被关闭起来、囚禁起来。

  我不知道陈进兴小时候有没有玩过玩具冲锋枪?就在刹那之间,你会发现社会所谓的暴力跟儿童玩具之间的连结,恐怕都不是我们平常会特别想到的问题。

  抢匪一脚把小孩踹倒,回过头来,向妇人明月大喝一声「还不放手,找死啊!」看过许多警匪片的妇人明月对於这样千钧一发的时刻反倒有种十分不真实的感觉。她惊惧地看着距离自己双手只有几公分的锋利的刀刃,已完全失去了主张。

  这个城市其实还没有冷漠到眼看妇人明月被抢劫而不加援手的地步。在远远的街角的公用电话亭,已经有人悄悄地打一一九报案了。

  但是抢匪已被激怒了。他似乎已不完全是为了抢钱而是觉得妇人太不给他面子,便下了狠心,一刀砍下,斩断了妇人明月的几根手指。

  最先斩断的是妇人明月的左手的三根手指。血流如注,一叠千元大钞的蓝色票面顷刻染得殷红了。

  妇人明月也许是吓呆了,并没有立刻放手。这更激怒了抢匪,便狠狠剁了几刀,彷佛在砧板上剁断猪的强硬的腿骨一般,使妇人明月一时失去了九根手指和一部分的手掌。

  妇人明月因此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指黏在一叠厚厚的钞票上被带走了。抢匪临走时还骂了她一句:「死了没人哭的!」便跨上摩托车,向西边逃逸而去了。

  「我的手指--」妇人明月仔细再检查一次。果然,除了右手大拇指还在以外,其余的九根手指都只留下残缺不全的骨节,一圈血红的印子,尚自滴淌着鲜红的血。

  有几个胆大的路人又开始逐渐围拢来观看,看到妇人失了手指便摇头惋惜着。

  「损失了多少钱呢?」「六十八万。」「啊!唉!」路人们有着对失去手指和失去钱的不同声音的嗟叹;但最终都无奈地离去了。

  「发生了什麽事吗?」黑色幽默对比下面这一段是一个大学生的出场,我一直觉得比较得意的,就是这一段。我一边写着一直在笑,好像我眼前站着一个大学生,呆呆的。

  我一直觉得学生就是很好心,又读了很多书,从小人家告诉他要日行一善,所以他就要去做日行一善的事。他们表达的方法很稚嫩,所以在手指被砍断的恐怖时刻,出现一个大学生的角色,就会构成一种黑色幽默的对比。

  一个穿大学制服,模样规矩的男生走上来问;他是这条热闹的街道上少数不匆忙的路人。

  「我的钱。」妇人明月开始哭泣了起来,她逐渐感觉到手指的痛了。

  「你慢慢说啊,哭是无济於事的。」大学生安静地看着妇人明月。

  妇人於是诉说着整个事件的过程。这也是事件发生之後她有机会第一次清醒地回忆和整理整个事件的过程。

  她说:「那个歹徒一定尾随我很长时间了,因为我在股票上赚的钱存放在这间银行的事,是连我的丈夫都不知道的。」她又叙述了有关歹徒可能有接应的合夥人,因为在恍惚中她还依稀记得有人持冲锋枪冲散了前来搭救她的仗义勇为的路人等等。

  妇人明月以为歹徒有接应,其实是那个八、九岁的小孩,拿着玩具冲锋枪扫射,可是当她回想时,慌乱、混乱的心情使最後的回忆变成了有人拿冲锋枪接应歹徒的误导。在这里,你可以看到,作为一个书写者必须保持冷静的旁观,而当事人则是当局者迷。不管小说、绘画、戏剧、电影,所有的创作者都要扮演旁观的角色,才能与剧中人产生对比的逻辑,而读者也会跟着作者冷静的叙述,去看这整个荒谬的事件。有时候,你看受难者在叙述事件时,会各说各话,从每个人的叙述中无法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故事。我想,这可以作为一个写小说的训练,书写者可以冷静地旁观,去写出一个新的故事。所以我现在较少看文学名着,反倒喜欢看一些社会新闻,在这些新闻中,人性昭然若揭,反倒成为一些有趣的题材。

  妇人明月继续说--「他不只是要抢钱唉,他还用开山刀把我的九根手指都砍断了。」妇人又哭泣了起来。

  「手指呢?」大学生低头在地上看了一遍。

  「黏在钞票上被带走了。」妇人说。

  「唉,可惜--」大学生惋叹地说:「现代医学接肢的成功率是很高的。」写到这里,我忍不住想笑。大学生总是会有一些很合理又很荒谬的想法,不只是大学生,应该是指读书人、知识分子,会在事件发生时有一些有趣的反应。

  「可是--」妇人觉得被责怪了,她便告诉大学生有关切断的指头在钞票上紧紧依附着的感觉。

  对妇人明月而言,这些钱是她好不容易从每天的买菜钱攒存下来去玩股票赚的钱,所以她觉得不能放手,即使手指断了,还是会跟钱黏在一起。其实这是一种心理状态,就是「指断心不断」的意思。这个事件是真实的,在报纸登载时,我看到妇人叙述时的那种委屈,她不是委屈手指断掉,而是觉得只要手指还能感觉到钱就好,这是一种很难以解释的人性层面。

  「那是不可能的!」大学生坚决地否认。他说:「神经中枢切断了,手指是不可能感觉到钞票的。你知道,古代中国有斩首的刑罚。头和身体从颈部切开之後,究竟是头痛呢?还是颈部会痛?」大学生示范做了一个砍头的动作。

  「可是,手指紧紧黏附在钞票上啊!」妇人显然对斩首以後头痛还是身体痛的问题并不感兴趣,她依旧专注在手指被斩断那一刹那,那离去的手指如何感觉到一叠厚实的钞票的虽然短暂但非常真实的感觉。

  这里我其实是想写出一种心理状态,当我们失去一样很重要的东西,心痛到一个程度让你觉得魂牵梦萦时,它已经变成另外一种存在的状态。失去的东西反而变成更实际的存在,因为你太珍惜它、太需要它的存在。

  「Well--」大学生耸耸肩,他决定这是一个没有知识的妇人,没有经由教育对事物有客观查验与证明的能力。他心里虽然充满同情,但是不打算再浪费时间继续做无意义的辩论了。但是,他也不愿意草率离去。他基於对自己一贯做事认真的训练,觉得不能因为情绪而动摇。「出发於情绪好恶的离去,不应该是一个理性社会的知识分子所应有的行为。」他这样告诫自己。

  这个大学生自己在那边想着,有很好的思辨,但不要忘了,妇人明月正在一旁滴血。

  大学生因此决定替妇人明月招揽一部计程车,并且指示司机,把妇人送到城市的警察总局去报案。

  以下的情节都是报纸上登出来的真实事件,包括妇人明月上了计程车之後,司机发现她手在流血,就一直骂她把後座的椅垫弄脏了。

  我看到这则新闻时,觉得台湾已经变得很奇怪了,人们好像不知道什麽是悲悯?有时候悲悯是一种煽动,为了一个不相关的领袖死亡,可以哭得一塌糊涂,但对於眼前的人的死亡却没有什麽感觉。

  人类的荒谬计程车司机是一个坏脾气的人。他发现妇人手上流的血弄脏了後座的椅垫便十分愤怒,频频回头责骂妇人。

  「太没有道德了。」他说。

  「这一整个城市都太没有道德了。」「这样下去这个社会还有什麽希望呢?」「你看,他妈的X!红灯也闯!」这四句是司机的话。让我想到,有时候荒谬得到合理化之後,就无法检查其荒谬。

  我经常观察社会里道德的暧昧现象,就像小说里的这位司机,他可能平常会捐钱给慈善单位,可是当他遇到妇人明月时的反应却是这样子。这是人的荒谬,我们自己也会出现这种两极化、不统一的反应。

  absurd这个字,在西方存在主义里经常被提出来,也就是所谓的荒谬,因为人的行为经常无法统一,荒谬指的就是这个时候的行为与下一分钟的行为无法连接的关系。

  可是,过去我们受的教育经常以为人性是统一的,所以文天祥写〈正气歌〉,他就不可能发生这些事情。然而,现代的美学思想已经开始认为,人是许多分裂状态的不完整的统一,他可能是两极的。卡缪写《异乡人》用的是巴黎发生的凶杀案件,为了让这个开枪打死阿拉伯人的法国青年变成十恶不赦,开始搜集生命的罪状,包括他在母亲死时没有掉泪,隔日还跟女友出去玩、发生关系等。注意,这是先有结论,才开始搜集证据;所以存在主义说,存在先於本质,不应该先对人的本质下定论之後,再去搜罗存在的状态,存在的本身应该是观察的起点,即使荒谬,都应该去观察,而不能将其排斥除外。

  人性本来就有荒谬性,人性荒谬现实的两极性描写,大概是训练自己观察事物的方法。你可以试试看,在一个事件发生时,你会不会和大家一起众口纷纭地去发言?例如新闻报导某甲涉嫌性骚扰,有许多人指着电视就说:「你看,我早就知道,他长的就是这个样子。」「绝对就是他,一副就是老色狼相!」但是,最後侦察的结果,性骚扰的人不是某甲,大家立刻又改口。

  如果你可以细心地去观察,会发现很多暴力是来自社会大众的「众口铄金」,这句成语是说,当每一张嘴巴都讲同样一句话,其力量足以把金子熔化,力量如此之大!而我们每一个人都可能曾经参与其中。

  我们经常用不同的暴力形式待人,打骂是最容易发现的暴力,但有时候我们对人的嘲讽是暴力、对人的冷漠是暴力,有时候‥‥母亲对孩子的爱也是暴力;你可以看张爱玲的一部小说《金锁记》,看那个母亲对她最爱的孩子长白所做的事,真是耸动,为了不让儿子出去玩女人或是做别的她不喜欢的事,她教他抽鸦片,让他留在身边。她觉得这是爱,如果你告诉她,这是暴力,她一定哭倒在地,她会说她这麽爱孩子,还准备把所有的遗产都给他。

  暴力是很难检查的,因为暴力的形式会伪装成另一种情感,我故意用这个例子,因为爱和暴力是两种极端,却可能同时出现,唯有认知到这一点,暴力美学才有可能触碰到更根本的问题。

  冷肃的黑色笑话他後来责骂的内容大半与妇人无关,可是妇人明月还是不断哭泣着。妇人想起电视连续剧中命运悲苦的女性,遭粗暴酗酒的男人殴打、遗弃,便是这样倚靠着一个角落哀哀哭泣着,也不敢发声太大。特别是因为坏脾气的司机一再喝斥她不准弄脏了椅垫,她只好一直高举着断指的双手,而那未被砍去的右手大拇指突兀孤独地竖立着,使她特别觉得自己的样子一定十分滑稽可笑。这个原因也更使她遏抑不住嘤嘤哭泣不止了。

  写小说有时候真的是在玩,玩一种很诡异的场景。妇人明月因为怕被责骂,所以将双手举高,可是她的手指又被剁去剩下大拇指,就好像一边被骂,一边还举着拇指说好,是一个滑稽可笑的画面。可是,不要忘了,读黑色恐怖的小说,当你愈保持一种绝对旁观的状况时,它的黑色恐怖性就愈高。

  後来,妇人见到了警察,警察又代表另一种角色,代表的是法律。

  相对於司机而言,妇人明月遇到的城市警察是和蔼得多了。

  警员比妇人想像中年轻,穿着浅蓝色烫得笔挺的制服。在城市犯罪案件如此繁杂的状况下,穿梭於各类告诉纷争的警察总局的大厅,他犹能保有一种安静,而且礼貌地搀扶着妇人明月受伤的手。

  妇人明月被安排在楼上一间小而安静的房中坐下,警员倒了水给她,便坐在明月的对面详细询问起案情发生的始末。

  警员显然受过非常专业的刑事处理的训练,他询问案情的细节到了使妇人都感觉着敬佩了。例如,他竟然问起关於失落的九根手指的指甲上涂染的指甲油的颜色。

  就法律办案而言,指甲油的颜色当然很重要,将来要找寻手指时可以作为判断。但是对一个书写者而言,却是在利用这个极细微的证据,当作一个荒谬的对比,对比事件和事件之间的疏离关系。所有的创作者和作品之间一定会保有疏离的关系,就是不在情境之中,也就是西方常讲的alienation(疏离感),一旦陶醉,就很难写得好。

  接下来,警员开始替明月做笔录。我们跳到最後的结尾,警员在心里已经有了计画。

  警员没有回答。他在笔记上画了一只狼犬。这是他心中的秘密,但他不想太早让妇人知道,这或许会有碍於破案。

  「一个谨慎的破案过程,是需要非常多纪律的。」他这样回想学校上课时教官们的教诲。

  妇人明月探头一看,警员在纸上画了一只狗,她想警员是对她感觉到无聊了,便颓丧了起来。

  妇人被送回家之後,警员继续把笔记上的狼犬画完。他想:「当警局中的人员出动追回钞票时,狼犬们将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搜寻妇人手指的下落。」「你认为手指和钞票是应该被分开处理的吗?」当警员向上司报告他的计画并请求支援时,上司这样问他。

  「是的。」警员笔直地站着,大声地说:「钞票通常在高尔夫球场、大家乐、走私渔船和竞选活动这些线索上可以追寻出来,至於手指,则大约是被遗弃在肮脏的垃圾场、废河道、平价住宅的後巷‥‥」「好,那麽就开始行动吧!」上司在警员离去之後,听到巨大的月亮升起在城市的上空,无数咻咻的狼犬的叫声,十分凄厉的、在四面八方的巷弄中流传着,牠们要找回妇人明月遗失在追城市中的九根手指。

  读者可能会问我,为什麽上司会「听」到巨大的月亮升起?月亮升起是有声音的吗?我不知道我为什麽会用了「听」,而不是用「看」。

  接着,又听到「无数咻咻的狼犬的叫声」,感觉整座城市已经变得荒凉,变成一座废墟,好像一切文明都已经结束,狼犬要恢复动物本性了。

  我一直觉得这部小说写完後,自己也会吓一跳,也许背後有一些暴力美学的东西,的确是在看一个很冷的黑色笑话过程里,慢慢地透露出来。

  易地而处的暴力观台湾对於暴力美学的探讨其实还是太少,不管是绘画、戏剧、电影各方面。

  已逝好莱坞导演史丹利。库布立克(StanleyKubrick),在七○年代有一部作品《发条桔子》,当年在台湾禁演,现在应该可以找得到。电影就是那个年代暴力美学的代表,叙述一群混混潜入豪宅,酷虐豪宅里的中产阶级。这部电影在很多地方禁演,有些地方则剪了很多部分,库布立克直接用电影的手法去呈现社会低阶层的年轻人(也可能是陈进兴吧!),对某一种中产阶级文化想要掠夺的慾望,与暴力本质的心结。

  陈进兴案件发生时,我读了关於他所有的资料,他成长的背景是在芦洲、五股、新庄一带,全部都是废河道,小孩子在这里长大,和在东区长大,结果是完全不同的。在这个生长环境里,所有的征服性和动物性一直被刺激着,有一天当他发现自己与另一个辉煌繁华的世界之间的落差,他的暴力本质就会表现出来。

  这种引发暴力的「落差」就是库布立克在电影《发条桔子》里所要谈的。电影里的年轻人是偶然间经过那栋漂亮的豪宅,看到女主人穿着性感的服装,正在开性派对,他们就想进去一起玩,结果愈玩愈过火,玩出了凶杀案。--高度的落差在现实社会里很有可能会演变成杀戮场。

  美国和阿富汗的关系也是一个很大的落差,所以当象徵美国的那两栋双子星大楼在九一一被炸毁时,有几亿的人是高兴得流着眼泪在看。他们藉由暴力攻击那两栋被视为憎恨符号的大楼,得到报复的满足感。

  人不会永远在幸福安逸的状态,如果你对暴力本质不了解,它可能随时在身边发生。你要注意当人与人的落差太大时,暴力就会出现。美国可以很轻松地说这是恐布分子策划的恐怖事件,可是当你到阿富汗、阿拉伯、土耳其旅行时,他们会告诉你:世界上只有一个恐怖分子,那就是美国。

  这是你在台湾听不到的声音。

  美国在伊拉克发动的战争简直是像科幻电影,所使用的武器好到我们无法想像,伊拉克实在是不堪一击,波斯湾战争一下子就结束了。这时候,恐怖分子只好用肉搏战(不要忘了,越南和美国打越战,打到最後也是用肉搏战)。荒谬的是武器最精良的国家是美国,可是接受武装检查的却是伊拉克;这里我们可以看到暴力是要争取合法性,变成更大的暴力,甚至可以得到法律的支持,所以黑道一定会去选立法委员,而它也可能进一步演变成革命孤独里所谈到的招安不招安,以及是不是继续扮演背叛者角色的问题。

  六种暴力互相联系我想,暴力孤独牵涉到的环节特别多,一般人无法立即做最高的自省并且自觉,因为每个人对内在潜藏的暴力本质都不是很清楚,也不太敢去触碰,但人的暴力本质在很多故事里展现出来,常常让人瞠目结舌。过去我读历史,读到冷汗直流,你知道汉朝一个妃子受到皇帝宠爱,会受到周围嫔妃多大的嫉妒吗?一旦皇帝死了,失去了支ˋ撑,所有人陷害她的方法极其恐怖。你一定听过「人彘ㄓ」这种酷刑,四肢砍断,眼睛戳瞎,耳朵弄聋,舌头拔掉,泡在一个酒缸里,如此折磨一个人,而且是女性折磨女性!

  我後来会读艺术史,就是因为我读这些历史实在是读怕了。明朝也有对知识分子的虐杀,绝对不是杀,是虐,他的快乐在虐。而明朝对不贞洁的女子的惩罚,有所谓的「骑木驴」,更是令人惊恐,受刑的女子裸体游街,生殖器里插着一根木柱,这是性与暴力的极致,这种惩罚到底满足了谁?

  所有合法的暴力都假借着惩罚出现,就像美国说要惩罚伊拉克,其实行使的就是暴力,所以当你想要惩罚别人时,你一定要想到,你是不是在满足自己的暴力慾望?

  我当兵时,有人告诉我,以前军人判刑是军法处置,执行军法的那个人,应该执行枪毙,可是他不想,他要用刀,因为他要去感觉那种快感。我那时是个大学生,刚毕业,傻呼呼的,听了一句话也不敢讲。

  究竟人性的本质里潜藏了多少暴力?

  我们看到大陆文化大革命红卫兵的斗争,手段极其残忍,直到现在大陆开始反省,很多人跳出来说:「对呀,那些人多坏多坏‥‥」这时候就会有人偷偷告诉我:「不要听他的,当年他就是斗人的人。」可是那个人忘了,他忘了自己的暴力本质。

  所以我会觉得很害怕,如果我活在那个时代,我会不会也去做那些事情?当暴力本质在无知的状况下去揭发,也许我才有机会逃离暴力,否则我不知道它何时会爆发出来?

  这是蛮沉重的课题,但如果我们希望回到社会去观察各种暴力形态时,能有更冷静的省思能力,就必须去深入探讨。我一直觉得儒家文化对暴力的探讨太少,西方在绘画、剧场、电影里,对暴力的探讨非常多,使他们对暴力有更多的检讨和警醒。尤其是在九一一之後,你会发现欧洲常常在讨论美国的暴力本质,这在台湾是很少被提出来的问题,大概是因为我们的政权的依赖关系,使我们不会去检讨美国在全世界的暴力,而一味地怪罪恐怖分子。

  我在这本书所谈的六种孤独,其实是互相关联,我们可以进一步思考,革命者悲天悯人的革命思想,会不会也成为一种暴力?例如我提出一个假说:「走向革命场域的男女,有一部分是在满足自己暴力残酷之感」,你是否会同意?就像卡缪的《正义之士》里要探讨的,那个谋剌的人在炸死暴君的那一刹那所思考的问题:「我究竟是暴力还是革命?」此时他的思辨变得复杂,而有更多机会去检视行为的状态。

  人性对「恶」有更充足的了解,才能有「善」的发扬,所以我一直觉得很遗憾,荀子的性恶论没有继续发展,使得孟子的性善论就像小说里的大学生,变得不切实际。我们一定要知道,性善论和性恶论单独存在时都没有意义,必须让两者互动,引导到思辨、思维,才能对人性有最更深层、更高层次的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