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常有人把稀奇古怪的电报发到我们的贝克街寓所,我们早已见惯不惊。尽管如此,七八年之前的一封电报还是给我留下了异常深刻的印象。二月里一个阴郁的早晨,那封电报翩然而至,让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足足迷惑了一刻钟之久。电报是发给他的,电文则是:
请等我。万分不幸。右边卫失踪,明日无之不可。
奥弗顿
“斯特兰街的邮戳,十点三十六分发的。”福尔摩斯一边说,一边拿着电报看了又看,“拍电报的这位奥弗顿先生显然是十分激动,电文也有点儿颠三倒四。算啦,算啦,依我看,不等我翻完《泰晤士报》,他多半已经到了咱们这儿,咱们也就什么都知道了。眼下的业务这么清淡,再琐碎的问题也值得咱们鼓掌欢迎。”
这段时间,我俩确实非常空闲。与此同时,以往的经验告诉我,无所事事的日子值得警惕,因为我室友的头脑异常活跃,若是不给它一点儿可以咀嚼的材料,情况就会变得相当危险。通过多年的努力,我已经让他渐渐地戒除了服食毒品的恶习,这种恶习一度对他辉煌的职业生涯构成了威胁。如今我可以肯定,正常情况之下,他不会再对这种人为的刺激产生渴望,同时我也非常清楚,这个恶魔并未死去,仅仅是睡着了而已。更糟糕的是,每逢空闲无聊的时候,看到福尔摩斯那张苦行僧似的脸庞流露出不胜煎熬的表情,看到他那双高深莫测的凹陷眼睛里积起一团团愁云惨雾,我总是会意识到,这个恶魔睡得并不深沉,随时都可能再次苏醒。这样一来,不管这个奥弗顿先生究竟是何方神圣,我心里都对他万分感激,因为他带来了一条谜一般的讯息,足以打破这种危机四伏的平静。对我朋友来说,风平浪静的日子最是可怕,有甚于他动荡生活之中所有的狂风巨浪。
不出我们的预料,电报刚来没一会儿,拍电报的人就接踵而至。率先进门的是一张名片,写的是西里尔·奥弗顿先生,来自剑桥大学三一学院,紧随其后的则是一个十分魁梧的小伙子,一身结实的骨骼和肌肉怎么也得有十六石
重,宽阔的肩膀把我们的门框塞了个满满当当。他来来回回地打量着我俩,英俊的面孔憔悴不堪,显然是非常焦虑。
“哪位是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
我室友点了点头。
“之前我去了苏格兰场,福尔摩斯先生。我见到了斯坦利·霍普金斯督察,他建议我来找您。他跟我说,按他的判断,这件案子不太适合官方侦探,由您来办比较合适。”
“请坐,把你的事情说来听听吧。”
“事情非常糟糕,福尔摩斯先生,糟糕极了!我的头发居然没有愁白,真是件怪事情。戈德弗雷·斯坦顿,您肯定听说过他,对吧?他不是别的,恰恰是整支队伍的灵魂人物。我宁愿少掉两名队员,也不愿意看到中卫线上没有斯坦顿。他的传球、拦截和运球
技术都称得上无与伦比。与此同时,他还是全队的领袖,可以把大家凝聚到一起。我该怎么办呢?我要跟您请教的就是这个问题,福尔摩斯先生。我们还有个名叫莫尔豪斯的第一替补,可惜他训练的时候打的是前卫,总喜欢挤到人堆里去争球,不懂得死守边线。他的定位球踢得不错,这一点不容否认,可他缺少判断力,冲刺的速度也不够快。不是吗?牛津那两个跑得飞快的家伙,不管是莫顿还是约翰逊,都可以轻而易举地把他截住。史蒂文森跑得倒是挺快,可他不善于踢二十五码线上的落地球,打中卫的必须擅长踢凌空球或者落地球,光跑得快是不够格的。不成,福尔摩斯先生,您要是不能帮我找到戈德弗雷·斯坦顿的话,我们就完蛋了。”
来人滔滔不绝地说了这么一大篇,神情无比激动、无比认真,强健的手掌不停地猛拍自己的膝盖,把每一个要点阐发得无比透彻,我朋友听得津津有味,同时又显得十分惊讶。客人讲完之后,他把标有“S”的那一卷剪贴簿拿了下来。就这么一次,他没能从这座应有尽有的资料宝库当中发掘出任何有用的东西。
“我这里面有亚瑟·H.斯坦顿,一颗冉冉升起的伪造新星,”他说道,“还有亨利·斯坦顿,我亲手把他送上了绞架。可是,我真没听说过什么戈德弗雷·斯坦顿。”
这一来,惊讶的表情立刻转到了我们这位客人的脸上。
“怎么回事,福尔摩斯先生,我还以为您什么都知道呢。”他说道,“那么,照我看,您既然没听说过戈德弗雷·斯坦顿,肯定也不知道西里尔·奥弗顿是谁吧?”
福尔摩斯和颜悦色地摇了摇头。
“天哪!”这位运动员叫了起来,“我说,对威尔士的那场比赛,我可是英格兰队的第一替补啊。除此之外,今年我一直都是校队的队长。嗨,这些都算不了什么!我只是觉得,整个英格兰也不会有人不知道戈德弗雷·斯坦顿,他可是最优秀的中卫啊,代表剑桥大学和布莱克希斯,还曾经五次入选英格兰国家队。上帝啊!福尔摩斯先生,您真的是生活在英格兰吗?”
看到这位年轻巨人天真无邪的惊愕表现,福尔摩斯不由得笑了起来。
“你生活的世界跟我的不一样,奥弗顿先生,你那个世界比较美好,也比较健康。我的职业生涯触及了社会生活当中的许多领域,可我非常高兴地告诉你,作为英格兰最美好、最健康的一样事物,业余体育运动从来不曾进入我的工作范围。不过,看到你今天上午不期而至,我禁不住觉得,即便到了你们那个空气纯净、竞争公平的世界,没准儿我还是有事可做。好了,亲爱的先生,麻烦你赶紧坐下,然后再不慌不忙、平心静气、原原本本地讲讲事情的经过,讲讲你要我帮什么忙。”
年轻的奥弗顿露出了一种不知所措的表情,一看就知道他平常时候肌肉用得多,脑子却用得少。不过,他还是一点一点地把自己的离奇遭遇讲了出来。他的叙述当中有许多啰嗦含糊的地方,在此略去不录。
“事情是这样的,福尔摩斯先生。刚才我已经说了,我是剑桥大学橄榄球队的队长,戈德弗雷·斯坦顿是我最优秀的队员。明天要跟牛津队比赛,昨天我们就全体来到伦敦,住进了本特利旅馆。晚上十点的时候,我查了一遍岗,确定所有的队员都已经回房就寝,因为我觉得,严格的训练和充足的睡眠是保持队伍状态的关键。戈德弗雷回房之前,我跟他聊了几句。当时他脸色苍白,似乎是有什么心烦的事情。我问他怎么了,他说没事,只是稍微有点儿头疼。于是我跟他道了晚安,从他身边走开了。半个小时之后,旅馆的门房告诉我,有个长相粗野的大胡子来给戈德弗雷送了张便条。戈德弗雷还没有睡觉,门房就把便条送到了他的房里。读完便条之后,戈德弗雷一下子瘫在了椅子上,就跟挨了斧劈似的。门房吓了一大跳,正准备过来叫我,但却被戈德弗雷给拦住了。戈德弗雷喝了杯水,重新打起了精神,然后就走到楼下,跟等在门厅里的大胡子说了几句话,两个人一起走了。门房最后一眼看到他俩的时候,他俩正在往斯特兰街的方向匆匆赶路,几乎是跑了起来。今天早上,戈德弗雷的房间空无一人,床没人睡过,行李也没人动过,跟我昨晚看见的时候一模一样。那个生人来找他,他立刻跟了去,从此就没了任何音讯。依我看,他再也不会回来了。戈德弗雷是个真正的运动员,打心眼儿里喜欢运动,如果不是迫不得已,他是绝不会中止训练,让自己的队长抓瞎的。不会的。所以我觉得,他永远不会回来,我们再也见不到他了。”
歇洛克·福尔摩斯全神贯注地听完了这件古怪事情。
“你是怎么做的呢?”他问道。
“我给剑桥那边发了电报,问他们听没听到他的消息。他们已经答复了我,没有人看见过他。”
“他赶得及回剑桥吗?”
“赶得及,末班火车的时间是十一点一刻。”
“不过,据你所知,他并没有搭这班火车,对吧?”
“没有,没有人看见他。”
“接下来你又是怎么做的呢?”
“我给蒙特-詹姆斯勋爵发了电报。”
“为什么要找蒙特-詹姆斯勋爵?”
“戈德弗雷是个孤儿,蒙特-詹姆斯勋爵是他最近的亲属。我没弄错的话,应该是他叔叔。”
“真的啊,这个情况倒可以给我们一点儿提示。蒙特-詹姆斯勋爵可是全英格兰数一数二的富翁哩。”
“戈德弗雷也是这么跟我说的。”
“你朋友跟他是近亲,对吧?”
“是的,他是勋爵的继承人,老家伙已经快八十岁了,而且患有严重的痛风。他们说,他打台球都用不着壳粉,拿球杆往自个儿的指关节上蹭就行了。他这个人吝啬极了,活了这么一辈子,连一个先令都不肯给戈德弗雷。不过,他全部的财产早晚会转到戈德弗雷名下的。”
“蒙特-詹姆斯勋爵给你答复了吗?”
“没有。”
“你为什么觉得你朋友可能会去找蒙特-詹姆斯勋爵呢?”
“呃,昨天晚上,我看见他正在为什么事情犯愁,如果事情跟钱有关的话,他很可能会去找他这个关系最近钱又特别多的亲戚,当然,从我听说的情况来看,他要到钱的希望十分渺茫。戈德弗雷不喜欢这个老头,如果不是没办法的话,他肯定不会去。”
“他究竟去没去,咱们很快就能查出来。要说你朋友去了蒙特-詹姆斯勋爵那里的话,那你就得解释一下,深夜前来的那个长相粗野的家伙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能让你朋友那么激动。”
西里尔·奥弗顿用双手抱住了脑袋。“我完全解释不了。”他说道。
“好啦,好啦,今天我刚好没事,非常乐意调查这件事情。”福尔摩斯说道,“我强烈建议你做好准备,制订出一套没有这个小伙子的比赛方案。你刚才也说了,他这么突然离队,一定是有什么万不得已的理由,这个理由多半会让他逗留在外,没法回来参加比赛。咱们一起去旅馆吧,看看那个门房能不能提供什么新的情况。”
歇洛克·福尔摩斯非常善于安抚那些身份卑微的证人,这么着,他把门房叫进了戈德弗雷·斯坦顿留下的那个空房间,很快就打听到了门房所知的一切情况。据门房所说,昨夜的访客既不是一位绅士,也不是一名工人,刚好是一个“中等模样的家伙”。那个人年纪五十左右,斑白胡须,脸色苍白,衣着朴素。那个人自个儿似乎也很激动,把便条交给门房的时候,他的手直打哆嗦。戈德弗雷·斯坦顿把便条塞进了自己的口袋,下到门厅里的时候也没跟那个人握手。他俩交谈了几句,门房只听清了一个词,“时间”。这之后,他俩就像奥弗顿说的那样,急匆匆地走了。他俩走的时候,门厅里的钟刚好敲了十点半。
“我想想啊。”福尔摩斯一边说,一边坐到了斯坦顿的床上,“你是白班门房,对吗?”
“是的,先生,我十一点下班。”
“夜班门房什么也没看见,对吧?”
“没看见,先生。深夜回来的只有一帮出去看戏的客人,别的就没了。”
“昨天一天都是你在值班吗?”
“是的,先生。”
“斯坦顿先生还有别的信件从你手里经过吗?”
“有的,先生,有一封电报。”
“哈!这就有意思了。电报是什么时间来的呢?”
“晚上六点左右。”
“收到电报的时候,斯坦顿先生在什么地方呢?”
“就在这儿,在他的房间里。”
“他拆电报的时候,你在场吗?”
“是的,先生,我在旁边等着,看他需不需要回电。”
“那么,他回了吗?”
“是的,先生,他写了一封回电。”
“你去发的吗?”
“不是,他自个儿去发的。”
“你不是说他写电报的时候你在场吗?”
“是的,先生。当时我站在门口,他背朝着我在那张桌子上写,写完之后,他跟我说:‘好啦,门房,我自己去发。’”
“他用的是什么笔?”
“水笔,先生。”
“他用的就是那沓电报纸吗?”
“是的,先生,他用的是最上面的一张。”
福尔摩斯站起身来,拿着那沓电报纸走到窗边,仔仔细细地看了看最上面的一张。
“可惜他用的不是铅笔。”他一边说,一边大失所望地耸了耸肩膀,把电报纸扔回了桌子上,“华生,你肯定也经常发现,铅笔的字迹往往会透到下一张纸上,这种情形不知道毁掉了多少桩美满的婚姻。可惜啊,这上面什么痕迹也没有。叫人高兴的是,我发现他用的是一支宽尖羽毛笔,因此我可以肯定,咱们肯定能在这沓吸墨纸上找到一点儿痕迹。哈,没错,咱们要找的东西就在这里!”
他把一张吸墨纸撕了下来,给我们看了看,纸上是以下一些古怪的符号:
西里尔·奥弗顿一下子来了精神。“把它举到镜子跟前吧!”他叫道。
“用不着,”福尔摩斯说道,“这张纸很薄,翻过来就可以看清上面的字迹。喏,你们看。”他把吸墨纸翻了一面,我们立刻看到了以下文字:
纸上文字的意思是:帮帮我们吧,看在上帝分上。
“如此说来,失踪几个小时之前,戈德弗雷·斯坦顿发了封电报,电报的末尾就是这么一句话。电文里至少还有六个咱们没看见的单词,不过,剩下这句‘帮帮我们吧,看在上帝分上’已经告诉咱们,小伙子一定是看到了什么迫在眉睫的巨大危险,正在向其他某个人寻求保护。你们得注意一下,他说的是‘我们’!这事情还牵涉到另一个人。另一个人多半就是那个脸色苍白、自个儿也显得十分慌乱的大胡子,除了他还能是谁呢?这样的话,戈德弗雷·斯坦顿跟那个大胡子是什么关系呢?还有,他俩在危急关头跑去求助的这个第三方又是谁呢?你们瞧,咱们的调查范围已经缩小到了电报的内容上。”
“咱们只需要查清收报人的身份就行了。”我如是建议。
“一点儿不错,亲爱的华生。你这个想法固然很了不起,却也是我早已想到的东西。另一方面,我敢肯定你已经注意到了这样一个事实,如果你直接跑进邮局,要求查看其他人的电报存根,邮局的职员多半不会乐于从命。要想查看那些存根,官方的手续可真是麻烦极了!话说回来,只需要用上一点儿技巧和手腕,我保准儿可以办到这件事情。对了,奥弗顿先生,趁着你还在这里,我打算检查一下他落在桌子上的这些文件。”
桌子上有几封信、几张账单和几个记事本,福尔摩斯把它们翻了一遍,敏捷的手指微微颤抖,锐利的眼睛飞快地扫来扫去。“没什么发现。”他终于开了口,“顺便问一句,照我看,你这位朋友应该是个非常健康的小伙子——身体没什么毛病吧?”
“他壮得跟头牛一样。”
“你从来没见过他生病吗?”
“一天也没见过。他曾经在球场上被人踢伤胫骨,休息过一阵子,还有一次是膝关节错了位,不过,这些可算不上是生病。”
“兴许他并不像你想的那么强壮。要我看,他多半有什么别人不知道的毛病。你不反对的话,我打算带走桌子上的一两份文件,没准儿会对以后的调查有所帮助。”
“慢着,慢着!”一个声音忿然喝道。扭头一看,原来是一个怪模怪样的小老头,抖抖索索地站在门口。他穿着一身褪了色的黑衣服,戴着一顶帽檐极其宽大的礼帽,系着一条松松垮垮的白色领带,整个人看着既像是偏远地区的乡村牧师,又像是葬礼上的专业吊客。不过,他的模样虽然寒酸到了可笑的程度,声音却又尖又脆,神态也火急火燎,让人不得不为之侧目。
“请问您是哪一位,先生,凭什么乱动这位先生的文件?”他问道。
“我是一名私家侦探,正在调查他失踪的事情。”
“哦,您这是在调查,是吗?谁让您来的,嗯?”
“这位先生是斯坦顿先生的朋友,是苏格兰场介绍他来找我的。”
“您又是哪一位,先生?”
“我是西里尔·奥弗顿。”
“这么说的话,给我拍电报的就是您喽。我是蒙特-詹姆斯勋爵。收到电报之后,我一刻都没耽搁,马上从贝司瓦特搭公共马车赶了过来。您请了一名侦探,对吗?”
“是的,先生。”
“费用由您来付吗?”
“先生,等我们找到我朋友戈德弗雷之后,他肯定会支付这笔费用的。”
“要是你们怎么也找不到他呢,嗯?回答我这个问题!”
“那样的话,他的家人肯定会——”
“想都别想,先生!”小老头尖声喊道,“你们别想从我这儿要走一个便士,一个便士都不行!您听明白了吧,侦探先生!这个小伙子只有我这么一个家人,可我必须告诉您,这事情我绝不负责。要说他将来还有点儿盼头的话,全都是因为我从来不浪费钱财,以前没浪费过,眼下也不打算开这个头。至于您正在由着性子乱翻的这些文件,我必须告诉您,要是里面有什么值钱东西的话,您可得负上全部的责任。”
“没问题,先生。”歇洛克·福尔摩斯说道,“顺便问一下,关于这个小伙子失踪的事情,您自个儿有没有什么解释呢?”
“没有,先生,我解释不了。他块头那么大,年纪也不小,完全可以自己照顾自己,要是他蠢到连自个儿都看不住的话,我绝对不会承担寻找他的责任。”
“您的想法我完全明白。”福尔摩斯说道,眼睛里闪出了恶作剧的光芒,“我的想法呢,您可能还不太清楚。戈德弗雷·斯坦顿似乎是个穷人,要是有人绑架他的话,肯定不是为了得到他自个儿的什么东西。反过来,您的阔绰可是名声在外,蒙特-詹姆斯勋爵,所以呢,十之八九,眼下是有一帮匪徒绑架了您的侄子,目的是从他嘴里打探您的宅子、您的生活习惯,还有您的财宝。”
听了这话,这位不招人喜欢的小个子客人一下子脸色煞白,白得跟他的领带一样。
“天哪,先生,这简直太可怕了!没想到会有这么邪恶的勾当!世上竟然有这么没人性的恶棍!不过,戈德弗雷是个好小伙子,是个性格坚强的小伙子,什么也不能让他出卖自己年迈的叔叔。我得连夜把家里的贵重器皿送进银行。与此同时,尽力去找他吧,侦探先生!我恳求您,千万别放过任何线索,一定要把他安全地找回来。至于费用嘛,呃,您只管向我开口好了,五镑我还是拿得出的,甚至啊,十镑都行。”
即便是在被人教乖了之后,这个身份高贵的吝啬鬼还是提供不了任何有用的情况,因为他对自家侄儿的私生活一无所知。惟一的线索依然是那封有尾无头的电报,于是乎,福尔摩斯把电报抄了一份,拿着它去寻找演绎链条的下一个环节。出发的时候,我俩已经摆脱了蒙特-詹姆斯勋爵,奥弗顿也找其他队员商量救急方案去了。
旅馆附近就有一个电报局,我俩在电报局门口停了下来。
“这事情值得一试,华生。”福尔摩斯说道,“如果能弄来一张搜查令,咱们当然可以要求他们出示存根。不过,事情还没有发展到这种地步。依我看,这地方这么繁忙,他们肯定记不住主顾的模样。咱们不妨去赌一赌。”
“抱歉打扰,”他冲柜台栅栏里的那个姑娘说道,神态再自然不过,“昨天我在你们这儿发了封电报,电文里有一个小小的错误。我一直都没有收到答复,所以非常担心,我肯定是忘了在电报末尾署上名字。究竟署没署名,您能帮我看看吗?”
姑娘拿出了一沓子存根。
“什么时间发的?”她问道。
“六点多一点儿。”
“收报人是谁?”
福尔摩斯把一根手指举到唇边,疑神疑鬼地瞥了我一眼。
“最后一句话是‘看在上帝分上’。”他悄声说道,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一直没收到答复,我都快急死了。”
姑娘把一张存根抽了出来。
“喏,存根在这儿。电报确实没署名字。”她一边说,一边把存根摊平在柜台上。
“咳,不用说,收不到回复的原因就在这里。”福尔摩斯说道,“天哪,我可真是个十足的傻瓜,如假包换!再见,小姐,多谢您帮我解开了心里的疙瘩。”我俩回到大街上之后,他一边搓手,一边吃吃地笑了起来。
“怎么样?”我问道。
“有进展,亲爱的华生,确实有进展。我准备了七套偷看电文的方案,可我真没想到,第一套方案就取得了成功。”
“那你究竟有什么收获呢?”
“收获就是一个着手调查的突破口。”他叫住了一辆出租马车,然后就吩咐车夫,“国王十字车站。”
“咱们这是要去外地吗?”
“是的,要我说,咱们必须一起去一趟剑桥。种种迹象表明,那里才是我的方向。”
“告诉我,”马车驶入格雷学院路之后,我问了一句,“到现在,你对小伙子失踪的缘由有什么判断了吗?依我看,咱们办过那么多案子,动机最不明显的就是这一件。你肯定不是真的认为,有人绑了他来打探他那个财主叔叔的情况,对吧?”
“说老实话,亲爱的华生,我并不觉得这种解释非常符合情理。当时我只是觉得,这种解释最管用,最能让那个特别招人烦的老家伙产生兴趣。”
“它显然是起到了这种作用。不过,你真实的判断是什么呢?”
“我可以列出好几种解释。你肯定不会否认,这次意外发生在一场重要比赛的前夕,失踪者又似乎是其中一方取胜的关键人物,这些事实都可以说是非比寻常、意味深长。尽管这完全可能只是一种巧合,终归还是值得咱们注意。业余体育比赛本身并不牵涉赌博,外围投注的现象却还是非常普遍,说不定,有些人乐意下点儿工夫来对付一名选手,就跟马场里那些恶棍在赛马身上做手脚一样。这是一种解释。另一种非常明显的解释是,小伙子眼下再怎么穷,终归是一笔巨额遗产的继承人,有人绑架他来勒索钱财,并不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你这些解释都跟电报不沾边啊。”
“你说得对,华生。电报仍然是咱们手里惟一的一条实实在在的线索,咱们绝不能把它漏过去。眼下咱们之所以要去剑桥,就是为了追查这封电报的用意。具体会是什么情况还不好说,不过,天黑之前咱们肯定能解决这件案子,最不济也能有很大的进展,要不就真是怪了。”
我俩赶到这座历史悠久的大学城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下来。福尔摩斯在车站叫了一辆出租马车,吩咐车夫前往莱斯利·阿姆斯特朗医生的住宅。几分钟之后,我们的马车驶入了城里最繁华的那条通衢,停在了一座大宅跟前。仆人招呼我俩进了门,等了半天才把我俩带进医生的诊室,医生就坐在办公桌的后面。
调查这件案子的时候,我居然没听过莱斯利·阿姆斯特朗这个名字,足以说明我对自己的本行生疏到了什么程度。现在我已经知道,他不仅是剑桥大学医学院的负责人之一,更是在多个学科领域驰誉全欧的一位学者。不过,即便你对这个人的辉煌履历一无所知,他宽阔的方脸、浓眉之下的深邃眼睛,以及花岗岩雕塑一般的倔犟下巴依然会让你过目难忘。城府渊深、步步为营、严峻刻板、自奉俭薄、含蓄内敛、令人生畏,这就是莱斯利·阿姆斯特朗医生留给我的印象。这会儿,他把我朋友的名片拿在手里,抬起头来,阴沉的脸上是一种不太高兴的表情。
这会儿,他把我朋友的名片拿在手里,抬起头来,阴沉的脸上是一种不太高兴的表情。
“我听过您的名字,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也知道您做的是什么行当。您那个行当,我无论如何也不敢恭维。”
“您要是这么看的话,医生,就算是跟本国所有的罪犯达成了共识。”我朋友平心静气地说道。
“您的工作要是仅限于扑灭罪行,先生,自然会得到全社会有识之士的一致支持,不过我敢肯定,说到扑灭罪行,官方执法机构已经绰绰有余。您的行当之所以逃不脱别人的非议,是因为您刺探个人私隐,因为您揭开那些不宜公诸于众的家庭疮疤,还因为您往往会捎带着打搅那些没您那么闲的人,浪费他们的时间。举个例子说吧,眼下我应该做的事情是写论文,而不是跟您谈话。”
“您说得对,医生。不过,事实也许会证明,我们的谈话比您的论文更为重要。捎带着说一句,我们这一次的行动跟您刚才据理指责的那些事情恰恰相反,因为我们正在努力防止个人私隐公诸于众,一旦案子落到了警方手里,公诸于众倒是不可避免的事情。这样吧,您不妨把我看成走在本国正规警力前头的一支业余先遣队。我上您这儿来,是为了打听戈德弗雷·斯坦顿先生的事情。”
“打听他的什么事情?”
“您认识他,对吗?”
“他是我的好朋友。”
“他失踪了,您知道吗?”
“噢,是吗?”医生那张有棱有角的脸庞看不出任何变化。
“昨天夜里他离开了旅馆,到现在都没有任何音讯。”
“他肯定会回去的。”
“剑桥跟牛津的橄榄球比赛明天就要开始。”
“我并不支持这些儿戏一般的运动。小伙子本人的遭际我倒是非常关心,因为我了解他,而且喜欢他。橄榄球比赛压根儿就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
“如此说来,我有权要求您的支持,因为我调查的正是斯坦顿先生的遭际。您知道他的下落吗?”
“一无所知。”
“从昨天开始,您一直没有见过他吗?”
“没有,没见过。”
“斯坦顿先生身体好吗?”
“好极了。”
“您见过他生病吗?”
“没见过。”
福尔摩斯突然掏出一张纸片,递到了医生眼前:“那么,我这儿有一张上个月的付讫账单,金额十三畿尼,付款人是戈德弗雷·斯坦顿先生,收款人则是剑桥的莱斯利·阿姆斯特朗医生。麻烦您解释一下,这到底是这么回事。账单是我在他桌子上的文件当中找到的。”
医生气得脸都红了。
“依我看,我并不需要向您解释,福尔摩斯先生。”
福尔摩斯把账单放回了自己的记事本里。“如果您更喜欢在公众面前解释,那样的机会早晚会属于您。”他说道,“我已经告诉过您,我能够守住那些其他人必然会张扬出去的秘密。说真的,您最好的选择就是把实情告诉我,不能有任何保留。”
“我什么都不知道。”
“您没有收到斯坦顿先生从伦敦捎来的信吗?”
“当然没有。”
“天哪,天哪,又是邮局的事儿!”福尔摩斯发出了不胜其烦的哀叹。“昨天晚上六点十五分,戈德弗雷·斯坦顿从伦敦给您发了一封十万火急的电报,一封跟他的失踪脱不了干系的电报,可您居然没有收到。他们可真是太耽误事儿了。我一定得找这里的邮局投诉一下。”
莱斯利·阿姆斯特朗医生从桌子后面一跃而起,黝黑的脸庞气成了紫红色。
“麻烦您从我屋里出去,先生。”他说道,“您不妨告诉您的东家蒙特-詹姆斯勋爵,我不想跟他有任何交道,他的爪牙也是一样。住口,先生,一个字儿也别说了!”他怒不可遏地拉响了铃铛。“约翰,送这两位先生出去!”一名趾高气扬的男管家沉着脸把我俩领到门口,我俩灰溜溜地回到了大街上,福尔摩斯突然大笑起来。
“莱斯利·阿姆斯特朗医生显然是个干劲十足、性格刚强的人。”他说道,“在我见过的人当中,只有他最适合填补杰出的莫里亚蒂教授留下的空缺,如果他把自个儿的本事用到那个方面的话。可怜的华生啊,瞧瞧咱俩,就这么困在了一个无亲无故、待客无礼的城镇里,要说离开吧,又不能扔下手头的案子。瞧,正对阿姆斯特朗住宅的这家小旅馆特别适合咱们的需要。麻烦你去订一个临街的房间,再买点儿过夜用的东西,我好利用这段时间去打听几件事情。”
不过,打听这几件事情耗费的工夫超出了福尔摩斯的预期,因为他将近九点才回到旅馆。只见他脸色苍白,垂头丧气,满身尘土,又饿又累,整个人已经筋疲力尽。用桌上的冷餐填饱肚子之后,他点起烟斗,准备施展他出师不利之时的惯用伎俩,发表一点儿略带幽默富含哲理的见解。正在这时,耳边传来了辚辚的车声,他赶紧站起身来,往窗外瞥了一眼。一辆套着两匹灰马的四轮马车停在了医生门前的煤气灯下。
“马车在外面跑了三个小时,”福尔摩斯说道,“六点半就出去了,到现在才回来,说明他的目的地离这里有十到十二英里的路程。这条路他每天都要跑一趟,有时候还要跑两趟。”
“对于一名执业医师来说,这也算不上什么奇怪的事情。”
“可是,阿姆斯特朗并不是一名真正的执业医师。他是一名讲师,也是一名会诊医生,可他并不接待一般的病人,为的是集中精力搞他的案头工作。既然如此,他干嘛要一趟又一趟地跑这段想必是不胜其烦的长路,他跑去看的人又是谁呢?”
“他的车夫——”
“亲爱的华生,我找的第一个人当然是他的车夫,这你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吗?不知道车夫是天生下流,还是受了主子的唆使,总之他蛮不讲理,竟然放出一只狗来咬我。还好,他和他的狗都觉得我的手杖不中看,事情也就这么过去了。这之后,我和他的关系变得相当紧张,想打听消息自然是门儿都没有。我了解到的情况都来自咱们这个旅馆的院子,来自一位态度友善的本地居民。他跟我说了医生的生活习惯,还说了医生天天出去跑路的事情。他刚刚说完,那辆马车就跑到了医生的家门口,仿佛是为了证明他不打诳语。”
“你没有跟上去看看吗?”
“太对了,华生!今晚上你真是灵光四射。当时我确实是这么想的。你可能注意到了,咱们这个旅馆的隔壁是一家自行车铺子,于是我冲进铺子,租上一辆自行车,赶在马车彻底消失之前追了上去。我很快就撵上了马车,然后就小心翼翼地保持着一百码左右的安全距离,尾随马车的灯光出了城。在乡间道路上跑了好一阵之后,突然发生了一起多少有点儿尴尬的事故。马车停了下来,我也跟着停了下来,医生下了车,飞快地走到我的面前,用一种极其讽刺的口吻告诉我,他觉得道路有点儿窄,所以担心他的马车形成了一道障碍,弄得我的自行车没法通过。他的话说得巧妙极了,所以我立刻超到马车前面,顺着大路骑了几英里,然后才找了个方便的地方把车停住,看他的马车会不会过来。马车始终不见踪影,显然是转进了我路上看到过的某条岔路。我掉头往回骑,还是没看见马车的影子。现在呢,你也看见了,它回来的时间比我还晚。当然喽,起初我并不觉得,医生的奔波跟戈德弗雷·斯坦顿的失踪有什么特殊的关联,调查他的行踪仅仅是基于一种泛泛的推测,也就是说,在目前这个阶段,跟他有关的一切事情都值得咱们留意。不过,既然我发现他这么藏头露尾,这么害怕有人跟踪,事态就显得更加严重,不查个水落石出的话,我怎么也安不下心来。”
“咱们明天可以接着盯他的梢。”
“可以吗?你似乎觉得这件事情轻而易举,事实却并非如此。你并不熟悉剑桥郡的地形,对吧?这里可不适合打埋伏,今晚我经过的地方全都跟你的手掌一样平坦干净,更何况咱们的盯梢对象一点儿都不傻,今晚的事情就是一个绝好的证明。我给奥弗顿发了封电报,让他随时把伦敦方面的消息发到咱们的旅馆里来。与此同时,咱们只能把注意力集中在阿姆斯特朗医生的身上,多亏了电报局里那位乐于助人的姑娘,我才从斯坦顿那封紧急电报的存根上看到了他的名字。他知道这个小伙子的下落,这一点我可以发誓担保。他既然知道,咱们也应该有办法知道,要不就真是太没用了。到目前为止,咱们必须承认他赢了一着,可是华生,你是知道的,我这个人并没有就此认输的习惯。”
然而,接下来的一天并没有让这件谜案露出任何端倪,我俩依然是在原地踏步。早餐之后,有人送来了一张便条。福尔摩斯笑了笑,把便条传给了我。便条是这么写的:
先生:
我可以跟您保证,跟踪我绝对是浪费时间。昨晚您肯定已经发现,我的四轮马车背面有个窗口,如果您还想来回白跑二十英里的话,只管跟着我好了。与此同时,我可以告诉您,盯我的梢对戈德弗雷·斯坦顿先生绝无好处,而我深信不疑,您要是真想帮助这位先生,最好的方法就是即刻返回伦敦,跟您的东家说您找不到他的下落。您在剑桥待着,只能是白费工夫。
您忠实的朋友
莱斯利·阿姆斯特朗
“这位医生倒是个坦诚直率的对手。”福尔摩斯说道,“好啦,好啦,他可算是吊足了我的胃口,不摸清他的底细,我实在没法善罢甘休。”
“他的马车又到门口了。”我说道,“瞧,他正在往马车里走,上车的时候还瞥了一眼咱们的窗子。我骑上自行车去试试运气吧,怎么样?”
“不行,不行,亲爱的华生!我绝不否认你天资聪颖,可我还是觉得,你斗不过这位不容小觑的医生。依我看,我一个人去打探一下就行了,应该也可以实现咱们的目标。你恐怕得自个儿去找点儿消遣了,原因嘛,要是宁静的乡野之中突然冒出了两个问东问西的生人,多半就会招来一些多余的闲言碎语。这座城市历史悠久,有的是名胜古迹,你肯定不会觉得无聊的。事情顺利的话,天黑之前我就能回来,向你呈上一张比较好看的成绩单。”
然而,我朋友又一次乘兴而往,败兴而归。他到夜里才回来,只见疲态,不见战果。
“这一天算是白跑了,华生。既然知道了医生的大致方向,今天我就把剑桥那一面的村子转了个遍,还跟酒馆老板之类的本地消息灵通人士交换了意见。路我可真没少跑,切斯特顿、希斯顿、沃特比奇和奥金顿我都去了,都没有任何收获。在这些睡谷
一般的地方,一辆天天出现的双驾四轮马车是不可能逃过人们的眼睛的。你瞧,医生又赢了一着。有我的电报吗?”
“有的,我已经看过了,电文是这样的:
问三一学院的杰里米·狄克森要庞贝。
“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噢,意思非常明显。电报是我朋友奥弗顿发来的,回答了我提出的一个问题。我这就让人给杰里米·狄克森先生捎个信儿,然后呢,咱们肯定会时来运转。对了,比赛的事情有什么消息吗?”
“有的,最新的本地晚报登出了一篇精彩的报道。牛津队赢了一次射门和两次达阵,报道的最后几句是这样的:
淡蓝队伍之败绩或可悉数归咎于顶尖国手戈德弗雷·斯坦顿之不幸缺席。纵观全场,斯人缺席之憾恨时时可感。中卫线欠缺章法,攻守皆无力量,遂令此兢兢业业之强大队伍实力大减,绝非“削弱”二字所能形容。
“由此看来,咱们的朋友奥弗顿觉得事情不妙,并不是没有根据的。”福尔摩斯说道,“我个人的看法倒是跟阿姆斯特朗医生一样,橄榄球同样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今天晚上早点儿睡吧,华生,明天的事情多着呢。”
第二天早上,刚看见福尔摩斯,我就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因为他坐在壁炉跟前,手里拿着他那支小小的皮下注射器。一看到那件器具,我立刻联想到了他身上惟一的恶习,再看到它在他手里闪闪发光,我禁不住忧心如焚,担心最糟糕的事情已经发生。看到我惊惶失措的表情,他笑了笑,把注射器放到了桌子上。
“不,不是那样的,亲爱的伙计,你用不着紧张。这一次,这样东西可不是用来干坏事的,事实多半会证明,它就是破解咱们这件谜案的关键。我把全部的希望都托付给了这支注射器。我刚刚出去侦查了一番,所有情况都非常理想。好好吃顿早饭吧,华生,咱们今天要去揪阿姆斯特朗医生的尾巴。追踪一旦开始,我就得一直追进他的老巢,中途绝不会停下来休息,也不会停下来吃饭。”
“这样的话,”我说道,“咱们还是带着早饭上路好了,我看他今天是打算提前出发,马车已经停在了他的家门口。”
“没关系,让他走好了。他要能走出我的追踪范围的话,那可就真是太厉害了。吃完之后,你马上跟我一起下楼,我给你介绍一位探员。说到咱们今天的工作嘛,这位探员可是个赫赫有名的专家哩。”
下楼之后,我跟着福尔摩斯走进了马厩的院子。他打开一间放养厩舍,一只狗跑了出来。这只狗黄白相间,又矮又肥,耷拉着耳朵,个头介于猎兔犬和猎狐犬之间。
“我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就是‘庞贝’。”他说道,“庞贝是本地追踪猎犬之中的翘楚。瞧它的体型,你就知道它跑不了多快;不过,它追踪嗅迹的时候绝对是百折不挠。好啦,庞贝,你虽然跑得不快,可我还是担心,你的速度会让两位伦敦来的中年绅士吃不消,所以啊,我得冒昧在你的项圈上拴这么一根皮带。好了,小伙计,走吧,把你的本事亮出来看看。”他牵着狗儿走到了医生的门口,狗儿四处闻了闻,然后就发出一声兴奋的尖声呜咽,顺着街道使劲儿地跑了下去,把皮带拽得紧紧的。半个小时之后,我俩已经离开城镇,开始在一条乡间道路上匆匆前行。
“你搞了些什么名堂,福尔摩斯?”我问道。
“一套老掉了牙的陈年把戏,话说回来,有时候它也能管点儿用。今天早上,我走进医生家的院子,用我的注射器往他的马车后轮上打了足足一管子茴香油。碰上了茴香油,追踪猎犬能从这儿一直追到约翰·奥格罗茨。要想把庞贝甩掉,咱们的阿姆斯特朗老兄恐怕得从剑河
里走才行。噢,这个恶棍可真狡猾!那天晚上他甩掉了我,用的原来是这种办法。”
狗儿已经突如其来地离开大路,转进了一条杂草丛生的小径。走了半英里之后,小径接上了另一条大路,嗅迹陡然右转,伸向了我俩刚刚走出的城镇。这条大路一直兜到了城镇的南边,并且继续往前伸展,方向跟我俩出发之时的前行方向截然相反。
“这么说,他兜这个圈子完全是为了照顾咱们喽?”福尔摩斯说道,“怪不得我在那边的村子里什么也打听不到呢。这位医生显然是使尽了浑身解数,让人不得不好奇,他这种精心设计的障眼法到底是为了什么。咱们右边的这个村子应该就是特朗平顿。瞧,天哪!医生的四轮马车正在从那个拐角往这边来呢。快,华生,快,要不就全完了!”
他拖着不情不愿的庞贝,飞快地跑进了一个庭院的大门。我俩刚刚藏到树篱背后,医生的马车就吱吱呀呀地跑了过去。我往车里瞥了一眼,发现阿姆斯特朗医生佝偻着肩膀,双手托着耷拉的脑袋,活脱脱是“悲痛”这个词的写照。我同伴脸色一沉,医生的神情显然也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要我说,咱们这次调查恐怕会以悲剧收场。”他说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咱们很快就能知道了。走吧,庞贝!噢,咱们要找的就是这个庭院里的那座农舍!”
毫无疑问,我们已经抵达了这次旅程的终点。大门外面的四轮马车辙印依然清晰可见,庞贝在那里跑来跑去,不停地哼哼唧唧,看样子是十分兴奋。一条小径穿过庭院,一直通到了那座孤零零的农舍跟前。福尔摩斯把狗拴在了树篱上,我俩急匆匆地走上前去。他敲了敲那扇简陋的小门,稍后又敲了一次。屋里没有任何回应,但却显然不是空无一人,因为我们听见了一种低沉的声音,一种混合着痛苦与绝望的嗡嗡声,哀伤得无法形容。福尔摩斯犹豫不决地停在了门口,然后又回头看了看我俩刚刚走过的那条大路。一辆四轮马车顺着大路跑了过来,拉车的两匹灰马清清楚楚地表明了主人的身份。
“天哪,医生又回来了!”福尔摩斯叫道,“这一来,咱们就没了选择,只能抢在他的头里,赶紧进去瞧瞧里面的情况。”
他推开屋门,我俩踏进了门厅。嗡嗡声越来越响,最终变成了一种长声夭夭的低沉哀号。声音是从楼上来的,福尔摩斯便飞也似的冲了上去,我跟在他的后面。他推开一道半掩的房门,房间里的景象立刻把我俩惊得目瞪口呆。
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子躺在床上,显然已经死去。她苍白的脸庞平静恬然,浓密的金色头发乱作一团,睁得大大的蓝眼睛已经没了光泽,直愣愣地看着上方。床脚是一个半坐半跪的小伙子,脸埋在床单里,哭得浑身颤抖。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哀恸之中,福尔摩斯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终于抬起了头。
“你是戈德弗雷·斯坦顿先生吗?”
“是,是,我是,可你们来得太晚了,她已经死了。”
小伙子悲痛得没了神志,怎么说也没法让他明白,我俩是什么人都有可能,惟独不可能是受命来帮他忙的医生。福尔摩斯竭尽全力地安抚了他几句,跟着又向他解释,因为他突然失踪,他的队友感到非常担忧。正在这时,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转眼之间,阿姆斯特朗医生那张阴沉严峻、充满疑虑的脸庞已经出现在了门口。
“这么说,先生们,”他说道,“你们不光是达到了自己的目的,显然还为自己的擅闯行径挑选了一个特别得体的时刻。我不会当着死者的面跟你们争吵,可我告诉你们,要是再年轻一点儿的话,我绝不会放过你们这种令人发指的行径。”
“不好意思,阿姆斯特朗医生,咱们之间好像有点儿误会。”我朋友郑重其事地说道,“麻烦您跟我们到楼下去,咱们可以就这件不幸的事情交换一下意见。”
一分钟之后,我俩已经跟脸色铁青的医生一起走进了楼下的客厅。
“有何见教,先生?”医生说道。
“首先我要告诉您,我并不是蒙特-詹姆斯勋爵的雇员,在这件事情当中,我的立场跟那位贵族截然相反。有人下落不明,找到失踪者自然是我的份内之事;失踪者既然已经找到,我的任务也就到此为止。只要事情与罪行无关,我非常乐意消弭事涉个人私隐的流言,绝不愿意看到流言扩散。按我的判断,眼下的事情并没有违反法律,果真如此的话,您完全可以放心,我不但会保守秘密,还会向您提供帮助,不让相关的事实见诸报端。”
阿姆斯特朗医生快步向前,紧紧地握住了福尔摩斯的手。
“您是个正直的人,”他说道,“之前是我看错了您。谢天谢地,刚才我意识到自己不该让可怜的斯坦顿独自面对这样的悲惨处境,不得不掉转车头,这才有缘跟您结识。您已经了解到了这么多的情况,剩下的事情就非常容易解释。一年之前,戈德弗雷·斯坦顿在伦敦住了一段时间,深深地爱上了房东太太的女儿,后来就娶了她。她善良的心地配得上美丽的容貌,聪明的头脑也称得起善良的心地,哪个男人都会为这样的妻子感到自豪。可是,戈德弗雷是那个老贵族的继承人,一旦那个性情乖戾的老人听说了他的婚事,他的继承权多半就会化为泡影。我对这个小伙子非常熟悉,他身上有很多让我喜欢的优秀品质。于是我竭尽全力地帮他,免得他遇上麻烦。我们想尽了一切的办法,务必要瞒过所有人的耳目,原因非常简单,一旦走漏了半点儿风声,这事情很快就会街知巷闻。幸运的是,这座农舍十分偏僻,戈德弗雷自己也非常谨慎,到目前为止,事情并没有传扬出去。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只有我,还有一个非常可靠的仆人,仆人这会儿是上特朗平顿找人帮忙去了。没想到,可怕的打击终于还是找上门来。他妻子染上了一种凶险的疾病,一种最为致命的肺结核。可怜的孩子难过得都要疯了,但却不得不上伦敦去打那场比赛,要不去总得有个解释,一解释就难免泄露秘密。我发了封电报给他,想让他振作起来,他也给我回了电报,恳求我全力施救。喏,这就是他的电报,您似乎看过这封电报,不知道您是怎么看到的。我觉得他待在家里也没什么用处,所以就没有告诉他,他妻子的病情究竟有多么危急。不过,我把真实的情况通知了姑娘的父亲,而他很不明智地转告了戈德弗雷。结果呢,他径直跑了回来,整个人跟疯了一样。一直到今天上午,死亡给他妻子的磨难画上句号的时候,他始终都是这样疯疯癫癫,跪在她的床脚不肯起来。事情就是这样,福尔摩斯先生,我完全相信,您和您的朋友都能够守住这个秘密。”
福尔摩斯握了握医生的手。
“走吧,华生。”他说了一句。就这样,我俩离开那座哀伤笼罩的农舍,走进了惨淡的冬日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