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反映我朋友歇洛克·福尔摩斯的非凡才智,我一直在尽力挑选一些具有代表性的案例。按我的初衷,理想的案例应该将耸人听闻的成分减到了最低的限度,同时又为我朋友的禀赋提供了足够广阔的用武之地。不幸的是,罪案免不了会有耸人听闻的成分,两者不可能截然分开。这样一来,记述故事的人就陷入了一种两难的处境,要么得牺牲那些对叙事来说不可或缺的细节,致使读者对案情产生错误的印象,要么就只能有什么写什么,不加上主观的选择。说了这么一段简短的开场白,我这就翻开我为某一根事件链条写下的笔记。事实已经证明,这根事件链条虽然说极其恐怖,但却称得上匪夷所思。
八月里一个赤日炎炎的日子,贝克街热得像一个火炉,街对面的黄色砖墙反射着炽烈的阳光,刺得人眼睛生疼,让人不敢相信,眼前的依然是那些曾经被冬日的烟雾遮得昏暗朦胧的砖墙。我们的百叶窗帘只拉了一半,福尔摩斯蜷在沙发上,一遍又一遍地读着早班邮差送来的一封信件。至于我嘛,温度计上的读数虽然达到了华氏九十度
,我也并不觉得特别难受,因为我在印度当过兵,养成了怕冷不怕热的脾性。不过,这天的报纸实在是非常无趣。议会已经休会,大家都出城度假去了,我自己也对新弗里斯特的绿荫和南海的石滩充满了向往。然而,空空如也的银行账户迫使我不得不推迟自己的假期。与此同时,无论是田园还是海滩,都不能让我的室友产生丝毫兴趣。他喜欢的是待在五百万人口的正中央,将自己的触角伸展到他们当中,探寻关于未决罪案的每一个小小传闻、每一缕蛛丝马迹。他虽然拥有许多非凡的禀赋,其中却并不包括欣赏自然美景的能力。他的生活只有一种调剂,那就是他偶尔会扔下城里的恶棍不管,转头去追踪他们那些身在乡下的同行。
我发现福尔摩斯心无旁骛,没工夫跟我说话,只好把索然无味的报纸扔到一边,往椅子背上一靠,自个儿在那里沉思默想。突然之间,我室友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只好把索然无味的报纸扔到一边,往椅子背上一靠,自个儿在那里沉思默想。
“你想得没错,华生,”他说道,“用这种方式来解决争端,确实是显得非常荒谬。”
“应该说是荒谬至极!”我大喊一声,跟着才突然意识到,他刚才虽然是对我的看法表示赞同,赞同的却是我内心深处的思绪。于是我坐直了身子,直勾勾地盯着他,脑子里一片茫然。
“你这是唱的哪一出,福尔摩斯?”我大声说道,“这可真叫我完全没法想象。”
看到我大惑不解的样子,他笑得很是开心。
“你应该记得,”他说道,“没多久之前,我给你念了一段埃伦·坡小说里的文字,里面说一个眼光敏锐的推理者成功地读出了他同伴那些未曾形诸言语的思绪。当时你认为,这多半只是作家编出来的一个噱头。于是我跟你说,我自己也经常这么做,你还表示怀疑哩。”
“不对,我没有表示怀疑!”
“你嘴里也许是没有表示,我亲爱的华生,眉头却绝对是有所表示。所以呢,看到你扔下报纸,展开了一连串的思绪,我赶紧如获至宝地用上了这个解读你思绪的机会,最终还打断了你的思绪,借此证明,我确实可以跟你同情共感。”
按我的感觉,他这番解释远远够不上清晰明了的标准。“在你念给我听的那个例子当中,”我说道,“那个推理者的结论是根据观察对象的动作得来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的观察对象绊在了一堆石头上,然后又抬头看了看星星,如此等等。可是,刚才我一直踏踏实实地坐在自己的椅子上,能给你什么提示呢?”
“你说你没给我提示,对你自己可不太公道啊。上天把表情赐给了人类,为的就是让人类借此表达自己的心绪。就这个方面来说,你的表情可算是十分忠实的仆役。”
“你难道是说,我刚才的一连串思绪,你是通过我的表情读出来的吗?”
“通过你的表情,尤其是你的眼睛。你这一连串思绪是怎么起的头,兴许你自个儿也想不起来了吧?”
“是啊,我确实想不起来。”
“那就让我来告诉你好了。你先是扔下报纸,就是这个动作引起了我的注意。接下来,你一脸茫然地坐了半分钟,然后就自然而然地把目光定在了你新近装框的戈登将军画像上。这时候,你脸上的表情开始不停变化,于是我意识到,你的思维列车已经开动。不过,这趟列车并没有开出去多远,因为你的眼睛转向了亨利·瓦德·比彻的画像,那张画像没有装框,就那么立在你那些书的顶上。再下来,你抬眼看了看墙,用意呢,当然是十分明显。你当时想的是,如果给那张画像装上框,刚好就可以填补墙上的那块空白,跟另一边的戈登画像形成对称。”
“你可真是一步一步地跟上了我的思路!”我大叫一声。
“到刚才为止,我不可能会跟错方向。紧接着,你的思绪又回到了比彻身上。你死死地盯着他的画像,似乎是打算通过长相来分析他的性格。然后呢,你虽然不再眯缝着眼睛,但却还是在看那张画像,脸上则浮现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显然是想到了比彻生平的种种事迹。我非常清楚,想到他生平的时候,你必然会想到,他曾在南北战争时期代表北方政府访问我国,因为我记得,对于我国一些比较狂躁的民众接待他的方式,你曾经表示过强烈的愤慨。这事情既然让你产生了如此激烈的反应,可想而知,一想到比彻,你免不了就会想到它。片刻之后,我发现你的眼睛慢慢地离开了比彻的画像,于是就推测你的心思已经转向了南北战争本身。再看到你嘴唇紧抿,眼睛闪闪发亮,双手也握成了拳头,我的推测就得到了证实,你的确是想到了那场你死我活的恶战,想到了战争双方的英雄气概。可是,接下来,你的面容变得更加哀伤,脑袋也开始摇晃,因为你想到了战争的悲哀与恐怖,想到了虚掷沙场的千万条生命。不知不觉之中,你把一只手伸向自己身上的旧伤,唇边露出一抹颤抖的苦笑,于是我知道,你已经不由自主地想到,用这种方式来解决国际争端,实在是一件非常荒谬的事情。到这个节骨眼儿上,我开口附和你的意见,承认这确实荒谬,然后就非常高兴地发现,我所有的演绎都是正确无误。”
“绝对是正确无误!”我说道,“说老实话,即便是听过了你的解释,我的感觉仍然跟刚才一样惊奇。”
“皮毛而已,亲爱的华生,真的只是皮毛而已。要不是你前些日子表示过怀疑的话,我是不会拿这些事情来耗费你的精神的。不过,我手头刚好有一个小小的问题,难度兴许会比我这番解读思绪的浅薄尝试大一些。报纸上有一篇简短的报道,说的是克罗伊登镇十字街的库欣小姐收到了一个内容奇特的邮寄包裹,你注意到了吗?”
“没有,我完全没有留意。”
“哈!那你一定是看漏了。把报纸扔给我好了。喏,报道就在这儿,金融专栏的下面。麻烦你把它念出来吧。”
我捡起他扔回来的报纸,把他说的那篇报道念了出来,报道的标题是“恐怖包裹”。
苏珊·库欣小姐家住克罗伊登镇十字街,日前遭逢不幸事件,此一事件即无更为凶险邪恶之内涵,亦属极度令人反感之恶谑。昨日午后二时,库欣小姐自邮差手中收得裹有褐纸之小件包裹,中有纸盒一只,盒中填满粗盐。倾出盒中粗盐之后,库欣小姐骇然发现人耳二只,显系新鲜割下。纸盒为前日晨间自贝尔法斯特寄出,寄送方式为邮政包裹,寄件人身份则无可查考。弥令此事难解者,则库欣小姐终身未嫁,年已五十,素日深居简出,相识及通信笔友均属寥寥无几,极少收得任何信件。然则数年之前,库欣小姐家于彭吉
,其间曾将寓所房间租与三名青年医科学生,复因彼等喧哗吵闹、作息无常,不得不令彼等另择居所。警方由是推测,此次恶行或即彼等所为。彼等心怀怨恨,遂将此等解剖室残骸寄至库欣小姐家中,意在惊吓事主。此种推测已得些许佐证,因三名学生之中确有一人来自爱尔兰北部。另据库欣小姐回忆,该学生原籍恰系贝尔法斯特。负责此案之雷斯垂德先生为我市探员翘楚,相关调查正在积极进行。
“《每日纪事报》就说了这么多。”听我念完之后,福尔摩斯说道,“好了,来看看咱们的朋友雷斯垂德是怎么说的吧。今天早上我收到了他的一封短笺,内容是这样的:
按我看,这件案子非常符合你的口味。我们对澄清这个问题很有信心,只可惜遇上了一点儿小小的困难,暂时找不到任何突破口。当然,我们已经给贝尔法斯特邮局发了电报,可他们当天收寄了大量包裹,完全记不得这个涉案包裹,也想不起寄件人的模样。包裹所用的纸盒原本是半磅装蜜炼烟草的盒子,没有给我们提供任何线索。到目前为止,我仍然觉得关于医科学生的那个推测最合情理。不过,如果你有那么几个小时空闲的话,我倒是非常乐意在这边见到你。今天一天我都在这座房子里,要不然就在警局。
“你意如何,华生?为了这么点儿拿到新鲜案例的渺茫希望,你愿意顶着酷暑跟我去一趟克罗伊登吗?”
“我巴不得能有点儿事情做呢。”
“那你可算是如愿以偿啦。你拉一下铃铛,叫他们把咱们的靴子送来,再吩咐他们去雇一辆出租马车。我去换掉睡袍,再把雪茄盒子装满,马上就来。”
我俩上了火车之后,天上下了一阵雨。与此同时,克罗伊登的暑热远远不像城里这么让人窒息。福尔摩斯提前发了电报,我俩就在车站见到了前来迎候的雷斯垂德。他还是那么短小精悍,还是那么衣冠楚楚,侦探的派头也还是那么成色十足。步行五分钟之后,我们走进了库欣小姐居住的十字街。
十字街非常长,两边都是简洁整饬的两层砖房,带有年久发白的石头台阶,好些人家的门口都聚着三三两两的妇人,穿着围裙在那里数说家长里短。走到街道中段的时候,雷斯垂德停住脚步,敲响了一户人家的房门。一名身材瘦小的女仆给我们开了门,领我们走进了库欣小姐所在的前屋。库欣小姐面容平静,大大的眼睛温和友善,花白的卷发从两边的鬓角耷拉下来。她的膝盖上摊着一只绣了花的椅套,身边的凳子上摆着一篮彩色的丝线。
“它们就在院子当中的小屋里,我是说那些可怕的东西。”雷斯垂德刚一进门,库欣小姐开口就说,“希望您赶紧把它们通通拿走。”
“我会拿走的,库欣小姐。我把它们留在这儿,只是为了等我的朋友福尔摩斯先生,好让他可以趁您在场的时候看一看。”
“为什么要趁我在场的时候看呢,先生?”
“因为他没准儿会有问题要问您。”
“我已经跟您说了,我完全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问我又有什么用呢?”
“我已经跟您说了,我完全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问我又有什么用呢?”
“您说得对,夫人,”福尔摩斯用安抚的口吻说道,“我敢肯定,您为这件事情遭的罪已经是够多的了。”
“是啊,确实是这样,先生。我这个人喜欢安静,很少跟人打交道。我的名字上了报,家里又来了警察,这还是破天荒第一遭。我不想在这间屋子里看到那些东西,雷斯垂德先生,你们要看的话,那就上小屋去好了。”
屋子后面是一个窄小的花园,她说的小屋则是搭在花园里的一个小棚子。雷斯垂德走进小屋,从里面拿出了一个黄色的纸盒子,外加一张褐色的纸和一截绳子。花园小径的尽头有一张长椅,我们三个都坐了下来,福尔摩斯把雷斯垂德递给他的东西逐个检查了一遍。
“这截绳子特别有趣。”他一边说,一边把绳子举到亮处,还闻了闻绳子的味道,“你对它有什么看法呢,雷斯垂德?”
“绳子上涂过焦油。”
“一点儿不错,这是一截涂过焦油的麻绳。毫无疑问,你肯定注意到了这么一个事实,库欣小姐是用剪刀把绳子剪断的,绳子两头的痕迹都是证明。这一点相当重要。”
“我可看不出它重要在哪里。”雷斯垂德说道。
“重要就重要在绳结完好无损,而且非常特别。”
“绳结打得非常漂亮,这一点我早就记到本子上啦。”雷斯垂德洋洋自得地说道。
“好吧,绳子的事情就说到这里。”福尔摩斯笑着说道,“现在来看这张包装纸。纸是褐色的,带有明显的咖啡气味。什么,你没留意到这一点?要我说,这一点绝对不会有任何疑问。纸上的地址写得十分潦草:‘克罗伊登镇十字街,S.库欣小姐收’。书写工具是一支宽尖水笔,兴许是J型笔,墨水的质量十分低劣。‘Croydon’(克罗伊登)这个词当中的‘y’原本写成了‘i’,之后才改了过来。如此说来,寄包裹的是个男人,因为这显然是男人的笔迹,这个人文化程度不高,对克罗伊登镇也不怎么熟悉。截至目前,一切顺利!这是个半磅装蜜炼烟草的盒子,颜色是黄的,没有什么特征,只是左下角有两个拇指印。盒子里装满了劣质的粗盐,本来应该用于皮革防腐,或者是服务于其他一些不太入流的行当。好了,嵌在盐堆里的就是这两样十分特别的邮寄物品。”
他一边说,一边把盒子里的两只耳朵拿了出来,放到他搁在膝头的一块板子上,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我和雷斯垂德分坐在他的两边,此时都探过身去,一会儿看看那两件可怕的残骸,一会儿又看看福尔摩斯那张若有所思的热切脸庞。到最后,福尔摩斯把耳朵放回了盒子里,坐在那里沉思了一会儿。
他一边说,一边把盒子里的两只耳朵拿了出来,放到他搁在膝头的一块板子上,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
“当然喽,你们肯定都注意到了,”他终于开了口,“这两只耳朵并不是一对。”
“没错,我注意到了这一点。不过,如果这确实是医科学生在搞恶作剧的话,他们很容易就可以从解剖室里弄到两只耳朵,成不成对都是一样。”
“一点儿不错。不过,这可不是什么恶作剧。”
“你肯定吗?”
“眼前的情形完全不支持恶作剧的说法。解剖室里的尸体都注射过防腐剂,这两只耳朵却完全没有这样的痕迹。再者说,它们都是刚割下来没多久。割耳朵的人用的是一把很钝的刀具,医科学生可不会用这种东西。还有啊,学过医的人打算进行防腐处理,首先想到的自然是苯酚或者精馏酒精,绝不会用上粗盐。我重复一遍,咱们正在调查的绝对不是什么恶作剧,而是一起重大罪案。”
听着我同伴的话语,看着他那副严峻凝重的面容,我心里涌起了一阵莫名的寒意。从他这个冷酷无情的初步论断来看,案子当中必然埋藏着某种诡异难解的恐怖内情。可是,雷斯垂德却开始大摇其头,似乎是对福尔摩斯的话半信半疑。
“毫无疑问,恶作剧的说法确实存在一些破绽,”他说道,“可是,另一种说法的破绽比这还要大得多哩。咱们都知道,前面这二十年,不管是在彭吉还是在这里,这个女人的生活一直都是极其安静、极其正派。二十年当中,她几乎一天也没有离开过自己的家。更何况,她如果不是一名演技出神入化的演员,那就是跟咱们一样,对这件事情一无所知;既然如此,哪个罪犯会想到要把自个儿的罪证寄给她呢?”
“这正是咱们必须解决的问题。”福尔摩斯回答道,“还有啊,不管你怎么看,我反正会假定自己的演绎没有错,假定咱们面对的是一起双重谋杀,在这个基础上展开调查。这两只耳朵当中,有一只是女人的,小巧玲珑,穿了一个耳洞;另一只则属于男人,晒得黝黑,变了颜色,也穿了一个耳洞。这两个人多半是死了,如其不然,关于他们的消息应该已经传到了咱们的耳朵里。今天是星期五,包裹是星期四早上寄出来的,由此看来,惨剧应该发生在星期三或者星期二,没准儿还更早。既然这两个人死于谋杀,把谋杀成果寄给库欣小姐的就只能是凶手本人,要不然会是谁呢?咱们只管假定,寄包裹的人就是咱们的缉拿对象。不过,他把包裹寄给库欣小姐,一定得有十分充足的理由。那么,究竟是什么理由呢?一定是为了告诉她,事情已经办了!要不就是为了折磨她,没准儿。可是,照这么说的话,她应该知道寄包裹的人是谁才对啊。她知道吗?我看未必。她要是知道的话,干嘛还要叫警察呢?把耳朵埋掉不就完了吗,谁也不会知道这件事情。如果她打算包庇凶手的话,那就肯定会这么干。反过来,如果她不想包庇凶手,那就会把凶手的名字说出来。案子的症结就在这儿,必须得把它理清楚。”他噼里啪啦地说了这么一大通,眼睛始终直勾勾地盯着花园篱笆的上方。到这会儿,他干脆利落地跳了起来,开始往大屋里走。
“我要问库欣小姐几个问题。”他说道。
“这样的话,我可陪不了你们了,”雷斯垂德说道,“因为我手头还有一件小事要办。依我看,我已经不需要再跟库欣小姐打听什么了。要找我的话,你们可以去警局。”
“去车站的时候,我们会顺道过去看看你的。”福尔摩斯回答道。片刻之后,我俩已经再次走进了前屋,那位神情恬淡的女士仍然在那里不声不响地绣着椅套。我俩进屋的时候,她把椅套搁在自己的膝头,抬起头来,用她那双坦率而又敏锐的蓝眼睛打量着我俩。
“我可以肯定,先生,”她说道,“这件事情一定是搞错了,包裹压根儿就不是寄给我的。这一点我已经跟那位苏格兰场的先生说过好几次了,可他就知道冲我笑。据我所知,我在这世上一个冤家也没有,既然如此,哪里会有人跟我开这种玩笑呢?”
“我正要得出同样的结论呢,库欣小姐。”福尔摩斯一边说,一边在她身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依我看,十有八九——”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了下来。转眼一看,我不由得吃了一惊,因为我发现他异常专注地盯着那位女士的侧脸,热切的脸庞又惊又喜。不过,等到库欣小姐转头看他因何沉默的时候,他立刻恢复了一本正经的模样。我自己也使劲儿地看了看库欣小姐光滑熨帖的花白头发、整洁的便帽、小小的金色耳环,还有她平静安详的面容,但却怎么也看不明白,我同伴那种显而易见的兴奋劲儿从何而来。
“我有一两个问题——”
“噢,问题我已经听厌了!”库欣小姐不胜其烦地叫道。
“依我看,您有两个妹妹。”
“这您是怎么知道的呢?”
“刚进房间的时候,我就看见壁炉台上摆着一张三位女士的合影,其中的一个显然是您,另外两个则跟您非常相像,她俩跟您的关系可以说是一目了然。”
“是的,您说得对。她俩都是我的妹妹,一个叫萨拉,一个叫玛丽。”
“还有啊,您看我旁边的这张相片,是您妹妹在利物浦照的。看身上的制服,跟她合影的这位男士似乎是船上的乘务员。照我看,当时她还没结婚呢。”
“您还真是挺会看的。”
“这正是我的行当。”
“好吧,您说得对。不过,那之后没几天,她就跟布朗纳先生结了婚。照那张相片的时候,布朗纳先生还在跑南美航线,可他对我妹妹非常依恋,舍不得长时间离开她,所以就换到了利物浦和伦敦之间的班轮上。”
“哦,是‘征服者号’班轮,对吗?”
“不对,是‘五朔节号’,反正我上次是这么听说的。吉姆
到这儿来看过我一次,那时他还没开酒戒。后来呢,他一下船就会抱上酒瓶子,喝几口就会变成彻头彻尾的酒疯子。唉!从他再一次拿起酒杯的时候开始,我们家就没有好日子过了。他先是跟我断绝了往来,跟着又开始跟萨拉吵嘴,还有啊,连玛丽也不写信来了,我们根本就不知道他们过得怎么样。”
显而易见,库欣小姐已经遇上了一个让她深有感触的话题。跟大多数过惯了孤独日子的人一样,她一开始表现得腼腆内向,最后却变得十分健谈。她跟我们讲了她那个乘务员妹夫的许多琐事,接着又没头没脑地讲起了那些医科学生,也就是她以前的房客。她在我们面前数落了他们的一大堆不是,还说了他们叫什么名字,分别属于哪家医院。福尔摩斯自始至终都听得专心致志,其间还时不时地开口发问。
“说到您的二妹,也就是萨拉,”他说道,“我有点儿不太明白,既然你们俩都没结婚,干嘛不住在一起呢?”
“唉!您这是不知道萨拉的脾气,知道您就不会不明白了。刚来克罗伊登的时候,我也不是没试过。我俩一直住在一起,两个月之前才分开,原因是实在没法一起过了。我并不想说自己妹妹的不是,可她总喜欢多管闲事,特别地不好伺候,萨拉就是这么个人。”
“您刚才说,她跟您那位利物浦亲戚吵过嘴,对吗?”
“是啊,可他俩还曾经是特别要好的朋友哩。咳,她跑到那边去住,本来是想跟他们亲近亲近,现在可好,她怎么数落吉姆·布朗纳都不解气。在我这儿住的最后半年里,她嘴里没有别的,全都是布朗纳如何如何酗酒成性、如何如何满身恶习。要我说,布朗纳肯定是逮到了她多管闲事的举动,还把自个儿的看法说给她听了,事情就是这么起的头。”
“谢谢您,库欣小姐。”福尔摩斯一边说,一边站了起来,躬身告退,“我记得您刚才说了,您的妹妹萨拉住在沃灵顿的新街,对吧?再见,就像您说的那样,这件案子跟您毫无关系,您竟然为此受到搅扰,我觉得非常抱歉。”
我俩一出门就看到了一辆路过的出租马车,福尔摩斯叫住了它。
“这儿离沃灵顿有多远?”他问道。
“这儿离沃灵顿有多远?”他问道。
“只有一英里左右,先生。”
“很好。上来吧,华生,咱们必须趁热打铁。这件案子虽然简单,倒也附带着一两个非常富于教益的细节。车夫,看到有电报局的时候,你给我停一停。”
福尔摩斯发了一封简短的电报,接下来的旅途当中就自顾自地仰在车里,帽子扣在鼻梁上,免得太阳晒到他的脸。车夫在一座房子跟前勒住了缰绳,这座房子跟我们刚刚离开的那一座大同小异。我同伴吩咐车夫原地等候,刚刚把手伸到门环上,房门却突然开启,一个神色肃穆的年轻绅士出现在了台阶上,一身黑衣,礼帽闪闪发亮。
“库欣小姐在家吗?”福尔摩斯问道。
“萨拉·库欣小姐病得很厉害。”那人说道,“从昨天开始,她的脑子出现了极其严重的病状。作为她的医疗顾问,我绝不会允许任何人去见她,那样的风险我可担待不起。我建议你们十天之后再来。”说完之后,他戴上手套,关上房门,顺着大街扬长而去。
“呃,不见就不见。”福尔摩斯兴高采烈地说道。
“兴许她说不出什么名堂,说得出也不一定愿意说。”
“我没打算让她说什么,只是想去瞧瞧她。不管怎么说,我觉得我已经拿到了我需要的一切材料。车夫,送我们去一家像样的旅馆。咱们可以在旅馆里吃顿午饭,然后就到警局去看看咱们的朋友雷斯垂德。”
我俩简简单单地吃了一顿愉快的午餐,其间福尔摩斯谈的都是小提琴,别的就什么也不肯说。他欣喜若狂地讲述他如何给自己弄了一把斯特拉底瓦里小提琴,琴是从托特纳姆宫廷路的一个犹太旧货商手里买的,至少值五百畿尼,可他只花了五十五先令。以此为契机,他接着讲起了帕格尼尼
,于是乎,就着一瓶波尔多红酒,他说我听,我俩在这个非凡人物的一件又一件轶事当中消磨了一个钟头。一直到下午将尽,炽烈的阳光变成了柔和的落晖,我俩才走到警局跟前,见到了等在门口的雷斯垂德。
“你有一封电报,福尔摩斯先生。”雷斯垂德说道。
“哈!回电来啦!”福尔摩斯拆开电报,扫了一眼,跟着就把它揉成一团,塞进了自己的口袋。“这就对了。”他说道。
“你查到什么了吗?”
“我查到了所有的一切!”
“什么!”雷斯垂德惊愕地盯着他,“你这是开玩笑吧。”
“我这辈子都没有这么认真过。有人制造了一起骇人听闻的罪案;与此同时,依我看,我已经掌握了这起罪案的所有细节。”
“那么,罪犯是谁呢?”
福尔摩斯拿出自己的一张名片,在名片背面潦草地写了几个字,跟着就把它扔给了雷斯垂德。
“我给你的就是罪犯的姓名,”福尔摩斯说道,“你最早也要到明天夜里才能抓到他。说到这件案子的时候,你最好彻底隐去我的名字,因为我只想让自个儿的名字出现在那些多少有点儿难度的罪案里面。走吧,华生。”我俩大步走向车站,留下雷斯垂德一个人站在那里,笑逐颜开地盯着福尔摩斯扔给他的那张名片。
“这件案子,”歇洛克·福尔摩斯说道,说话的时候已经是当天晚上,我俩正在贝克街的寓所里一边抽烟一边闲聊,“跟你以‘暗红习作’和‘四签名’为题发表的那两件案子一样,也要求咱们从结果逆推原因。我已经给雷斯垂德写了信,让他把那些尚待补充的细节告诉咱们。当然喽,他得等抓到犯人之后才能弄来那些细节。抓犯人的事情倒是可以包在他的身上,因为他虽然完全没有脑子,终归也有一个优点,一旦认清了自己该干的事情,他就会像牛头犬一样死不松口。说老实话,就是凭着这股执拗劲儿,他才成为了苏格兰场的精英人物。”
“这么说的话,眼下你还没有把这件案子完全理清,对吗?”我问道。
“主要的事实基本上算是理清了。其中一个受害者的身份虽然还不清楚,可咱们已经知道,这桩令人发指的罪行究竟是出自谁的手笔。当然喽,你肯定也形成了自己的结论。”
“依我看,你的怀疑对象是利物浦班轮上的那个乘务员,也就是吉姆·布朗纳,对吧?”
“噢!不只是怀疑而已。”
“可是,我看到的只是一些非常模糊的迹象,并没有什么明确的证据。”
“恰恰相反,依我看,再没有比这更明确的事情啦。这样吧,我来把主要的演绎步骤捋一遍好了。你肯定记得,刚刚接到这件案子的时候,咱们完全没有任何头绪。这样的状态通常都是有利无弊,因为咱们没有先入为主之见,仅仅是以观察者的身份赶到现场,根据观察所得来进行演绎。咱们首先看到的是什么呢?一位十分平和、十分体面的女士,不像是藏着什么秘密,再加上一张合影,让我知道她有两个妹妹。当时我立刻想到,盒子真正的收件人兴许是两个妹妹当中的一个。我把这个设想暂时放在一边,准备等有了工夫再来检验它的真伪。然后呢,你想必记得,咱们走进花园,看到了那个黄色的小盒子,还有盒子里那些十分奇特的东西。
“盒子上捆的是船员们用来缝帆的那种绳子,顷刻之间,一缕海风吹进了咱们的调查。接下来,我注意到绳结用的是水手当中的流行样式,包裹来自一个海港,属于男性的那只耳朵又穿了通常只有水手才穿的耳洞,于是乎,我已经十拿九稳,这桩惨剧当中的所有男角都来自那个在海上讨生活的阶层。
“检查包裹地址的时候,我发现收件人写的是‘S.库欣小姐’。好了,三姐妹当中的老大当然可以称为‘库欣小姐’,还有呢,尽管她名字的首字母缩写确实是‘S’,这个缩写仍然可能属于姐妹当中的另一个人。果真如此的话,咱们就得从一个全新的起点展开调查。这么着,我转身走进屋子,打算澄清这个疑点。你应该记得,我刚要告诉库欣小姐,我确信这件事情是弄错了,突然之间却打住了话头。原因嘛,当时我正好看见了一样东西,那样东西不光让我十分惊讶,而且大大地缩小了咱们的调查范围。
“华生,你是个医生,肯定知道耳朵是人体之中形态最为多样的部位。一般说来,每个人的耳朵都有鲜明的特征,跟其他所有人的耳朵不一样。你可以去翻翻去年的《人类学杂志》,我在上面发表了两篇关于这个问题的短小论文。这么着,进屋之前,我已经以专家的眼光检查过盒子里的两只耳朵,仔细地研究了它们的解剖学特征。所以呢,你可以想象一下,当时我是多么地惊讶,因为我看到,库欣小姐的耳朵竟然跟我刚刚检查过的那只属于女性的耳朵一模一样。这样的事情绝对不是巧合。两只耳朵的耳廓都比较短,耳垂上缘的弧度都很大,内侧软骨的涡旋形状也相同。从所有的主要特征来看,你完全可以说它们是同一个人的耳朵。
“当然,我立刻认清了这个发现的巨大意义。显而易见,受害者是库欣小姐的亲属,多半还是非常近的亲属。于是我跟她聊起了她的家人,而你肯定记得,她马上就给咱们提供了一些极有价值的情况。
“首先,她有个名叫‘萨拉’的妹妹,这个妹妹的地址一直到不久之前都还跟她一样,这一来,咱们就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包裹寄错的原因,看到了谁才是真正的收件人。接下来,咱们又听到了那个乘务员的事情,知道他娶了三妹,一度还跟萨拉小姐非常要好,以致萨拉小姐实实在在地搬到利物浦去跟布朗纳夫妇亲近。后来呢,因为一场争执,萨拉小姐又跟他们分道扬镳。这场争执使他们的联系中断了几个月的时间。这样一来,如果需要给萨拉小姐寄个包裹的话,布朗纳肯定会把包裹寄到她原先的地址。
“到这会儿,咱们欣喜地看到,事情已经渐渐明朗。咱们已经知道案子当中有这么一名乘务员,又知道他是个感情强烈的急性子,因为你肯定记得,为了离自己的妻子近一点儿,他扔掉了一份兴许是好得多的差事。与此同时,咱们还知道他时不时会犯狂饮无度的毛病。然后呢,咱们有理由相信他的妻子遭到了谋杀,同时遇害的还有一个多半是海员的男人。当然喽,一望而知,犯罪的动机必然是嫉妒。那么,凶手干嘛要把罪证寄给萨拉·库欣小姐呢?多半是因为她在利物浦的时候做了什么手脚,在导致惨剧的那些事件当中充当了煽风点火的角色。你得知道,布朗纳那条航线的班轮会在贝尔法斯特、都柏林和沃特福德停靠。这样的话,假设作案的人是布朗纳,并且在作案之后立刻登上了他那艘‘五朔节号’汽船,贝尔法斯特就是他有机会寄出那个恐怖包裹的第一个地点。
“咱们已经知道案子当中有这么一名乘务员,又知道他是个感情强烈的急性子……”
“调查进行到这个阶段,事情显然还有另外一种解释,尽管我觉得它非常不合情理,可我还是决定先检验一下它的真伪,然后再进行下面的事情。另一种解释就是,一个失意的追求者谋杀了布朗纳夫妇,属于男性的那只耳朵来自那个做丈夫的人。这种解释虽然有许多难以弥补的破绽,终归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于是我就给我在利物浦警局的朋友埃尔加发了一封电报,让他去查一查,布朗纳太太在不在家,布朗纳有没有登上‘五朔节号’。接下来,咱俩就一起到沃灵顿拜望萨拉小姐去了。
“我去拜望萨拉小姐,首先是因为我非常好奇,想看看她的耳朵跟她的家人相似到了什么程度。其次嘛,当然,她兴许会给咱们提供一些非常重要的情况。话又说回来,我并不指望她真的会这么做。她肯定是昨天就听说了这起罪案,因为克罗伊登已经是满城风雨;与此同时,只有她一个人心知肚明,包裹到底是寄给谁的。她要是愿意仗义执言的话,多半是早就跟警方取得了联系。即便如此,咱们显然有责任去看看她,所以咱们就去了。结果呢,咱们发现包裹到达的消息对她造成了十分沉重的打击,竟至于让她脑炎发作;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她的病刚好可以追溯到消息传来的时候。这一来,事情就变得更加清楚,她确实知道那个包裹的全部含义,只不过,同样清楚的是,咱们得等上一阵才能指望她的任何协助。
“事实上,咱们并没有依靠她的协助。咱们赶到警局的时候,埃尔加已经按我的要求把回电发到了那里。再没有比他的回电更能说明问题的东西了。三天多的时间里面,布朗纳太太的家门始终是关着的,邻居们都以为她是到南边串亲戚去了。与此同时,航运公司确认布朗纳登上了‘五朔节号’。按照我的估算,那艘船应该会在明天夜里驶入泰晤士河。船到码头的时候,他就会见到迟钝而不失果决的雷斯垂德,而我绝不怀疑,咱们缺少的细节也会悉数补全。”
歇洛克·福尔摩斯的希望没有落空。两天之后,他收到了一封厚厚的信件,里面不光有那位探员写来的一张短笺,还有一份用去了好几页富士纸的打字文件。
“雷斯垂德顺利地逮到了他,”福尔摩斯说道,抬起头瞥了我一眼。“说不定,你会有兴趣听听他的说法。
亲爱的福尔摩斯先生:
按照咱们用来验证咱们假设的那个计划,(“华生啊,他这个‘咱们’用得相当巧妙,你说呢?”)我在昨晚六点赶到阿尔伯特码头,登上了利物浦-都柏林-伦敦班轮公司旗下的“五朔节号”汽轮。经过一番讯问,我发现船上有一个名为詹姆斯·布朗纳
的乘务员,此人在这次航程之中的表现极不正常,船长不得不停了他的职。下到他的舱房之后,我发现他坐在一只箱子上,双手撑着脑袋,身子来回摇晃。这家伙身材高大,孔武有力,脸刮得很干净,皮肤非常黑,长得有点儿像艾尔德里奇,就是在“冒牌洗衣店案”当中帮过咱们的那个家伙。听明白我的来意之后,他跳了起来,于是我把警笛举到了嘴边,打算把守在拐角处的两名水警叫过来,可他似乎无心反抗,反倒是非常平静地把双手伸了出来,让我给他戴上手铐。我们把他送进了牢房,还带上了他的储物箱,希望能在里面找到一点儿定罪的证据。不过,折腾了这么半天,我们只找到了一把大多数水手都有的大号尖刀,别的就什么也没找到。还好,我们已经发现,根本就用不着更多的证据,因为我们刚把他带到局里的值班督察跟前,他就主动要求供认罪行。当然,我们的速记员把他的口供一字一句地记了下来。口供我们一共打了三份,随信附来的就是其中一份。正如我一直以来的预料,这件案子极其简单,即便如此,我仍然要感谢你协助我进行调查。祝好。
“……可他似乎无心反抗,反倒是非常平静地把双手伸了出来,让我给他戴上手铐。”
你忠实的朋友,
G.雷斯垂德
“哼!这次的调查确实是非常简单,”福尔摩斯说道,“可我并不觉得,他请咱们去的时候就是这么想的。好啦,咱们来看看吉姆·布朗纳自个儿是怎么说的吧。喏,这就是他在夏德维尔警局蒙哥马利督察面前陈述的供词,好就好在是逐字逐句的忠实记录。”
我有没有什么要说的?有啊,我要说的多得很,不说个清清楚楚还不痛快呢。你们吊死我也行,不管我也行,爱怎么着就怎么着,我一丁点儿也不在乎。跟你们说吧,自从干完那件事情之后,我再也没有合过眼,依我看也合不上啦,除非是到了我再也醒不过来的那一天。有时候我看见的是他的脸,大多数时候看见的还是她的,不是他的就是她的,总有一张脸在我眼前晃悠。他总是皱着个眉头黑着个脸,她的脸却显得有点儿惊奇。可不是嘛,看到一张总是充满怜爱的面孔突然间变得杀气腾腾,我那只小白羊当然会觉得惊奇。
可是,这都是萨拉干的好事,但愿我这个断肠人的诅咒能叫她祸事缠身,叫她的血在她的血管里发臭!我倒不是想撇清自个儿的责任,我知道我不该捡起酒瓶,变回以前的畜生模样。可是,要不是这个女人把晦气带到我家里来的话,我妻子本来是可以原谅我的,本来会继续跟我粘在一起,就像绕在滑轮上的绳子一样。萨拉·库欣爱上了我,所有的事情就是这么起的头。她爱上了我,可她的爱最后都变成了刻毒的仇恨,因为她发现,在我的心目当中,她整个儿的身体和灵魂也比不上我妻子踩在泥地里的一个脚印。
她家一共是三姐妹,老大是个普普通通的正派女人,老二是个恶魔,老三却是个天使。我和玛丽结婚的时候,萨拉三十三岁,玛丽则是二十九。我俩一起安下家来的时候,日子真是快活得没法说,整个利物浦也没有哪个女人能比得上我的玛丽。接下来,我俩请萨拉去住一个星期,结果呢,一个星期变成了一个月,事情一件赶着一件,到最后,她实实在在地变成了我家里的一个成员。
当时我佩上了蓝带子,还攒了一点儿钱,一切都像崭新的硬币一样闪闪发光。我的老天,谁能想到事情会落到今天这步田地呢?谁能想得到呢?
周末我通常都是在家里过,赶上船等着装货的时候,我还会一口气在家里待上一个星期。这一来,我经常都会见到我的二姨子,也就是萨拉。她长得不错,身材高挑,成天闷闷不乐,性子急,脾气暴躁,总是高傲地扬着脑袋,眼里的光芒就像从打火石上迸出来的火星一样。不过,我的小玛丽在我身边的时候,我压根儿就不会想到她,我说的要不是实情的话,老天爷也不饶我。
有些时候,我确实觉得她喜欢跟我单独相处,喜欢哄着我陪她出去散步,可我从来没有往那方面去想。后来的一天傍晚,我终于看清了这件事情。那天我刚刚下船,发现我妻子出了门,萨拉倒是在家,于是我问她:“玛丽上哪儿去了呢?”“哦,她到外面还什么账去了。”我等得非常着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虽说玛丽不在,可你就不能高高兴兴地待五分钟吗,吉姆?”她这么说。“这么短的一点儿时间,你都不能满足于我的陪伴,我可真是太没面子啦。”“别这么想,我的姑娘。”我一边说,一边和和气气地冲她伸过手去。可她一下子就用双手抓住了我的手,那双手烫得跟发了烧一样。看到她的眼神,我立刻恍然大悟。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她什么也用不着说,我也是一样。我皱了皱眉,把手抽了回来,她不声不响地在我身边站了一小会儿,然后就拍了拍我的肩膀。“好一个忠诚可靠的老吉姆!”她这么说了一句,嘲讽地笑了一声,跟着就跑出了房间。
“别这么想,我的姑娘。”我一边说,一边和和气气地冲她伸过手去……
这么着,从那天开始,萨拉就对我恨之入骨,还有啊,她确实懂得恨人该怎么恨。我可真是个傻子,真是个鬼迷心窍的傻子,居然还允许她继续跟我俩住在一起,可我从没在玛丽面前提过半句,因为我知道玛丽肯定会觉得伤心。接下来的日子似乎跟以前差不多,可是,过了一段时间,我发现玛丽身上起了一点儿变化。她本来是那么地信任我,那么地天真无邪,眼下却变得怪里怪气、疑神疑鬼,总想知道我去了哪儿,干了些什么,我的信都是谁写来的,我的兜里装着些什么东西,此外还有千百个诸如此类的愚蠢问题。她一天比一天怪,脾气也一天比一天大,我俩成天都在为鸡毛蒜皮的事情吵嘴,弄得我莫名其妙。这个时候,萨拉对我是能躲就躲,但却跟玛丽粘在一起,拿刀子都分不开。现在我算是回过味儿来了,她是在暗中使坏,挑唆我妻子跟我作对,可我当时却像个瞎子一样,根本看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然后呢,我扯掉了我的蓝带子,又一次抱起了酒瓶,可是我知道,如果玛丽还跟原来一样的话,我是不会开戒的。这下可好,她更有理由嫌弃我了,我俩之间的裂痕自然是越来越大。再往后,那个亚历克·费尔班又跑来插了一杠子,事情就比以前还要糟糕一万倍。
第一次来我家的时候,他是来看萨拉的。没过多久,他拜访的对象就变成了我们仨,因为他这个人很有魅力,到哪儿都能交到朋友。他是个打扮时髦、神气活现的家伙,风度翩翩,顶着一头卷发,见过大半个世界,见过的都说得出来。他这样的伙伴确实招人喜欢,这一点我绝不否认,还有啊,他那种周全的礼数可不是一般水手能有的,所以我觉得,他肯定在高级船员的位置上待过。有那么一个月的时间,他在我家里进进出出,可我从来都没觉得,他那种又斯文又机灵的作派会有什么害处。到最后,终于有一件事情引起了我的怀疑,从那一天开始,我的生活就再也没有片刻的安宁。
当然喽,那也只是件小事情。我没打招呼就进了客厅,走到门边的时候,我看见我妻子欢喜得满脸放光。可是,看明白来的是谁之后,她马上就脸色一沉,带着失望的表情背过了身。这一幕已经足够让我醒悟过来,她一定是把我的脚步声听成了别人的,那个人只能是亚历克·费尔班。如果费尔班在场的话,我一定会当场把他杀死,因为我这个人总是这样,发起火来就跟疯子没有区别。玛丽看到了我眼睛里的凶光,赶紧跑了过来,拉着我的胳膊对我说:“别这样,吉姆,别这样!”我问她:“萨拉在哪儿?”她说:“在厨房里。”于是我走进厨房说了一句:“萨拉,再别让费尔班这个家伙上门来了。”萨拉说:“为什么不让?”“因为这是我的命令。”“噢!”她说,“要是我的朋友配不上你这座房子的话,那我肯定也配不上喽。”“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我说,“可我告诉你,费尔班再在这儿露面的话,我就把他的一只耳朵送给你当纪念品。”依我看,她肯定是被我的脸色吓得够戗,因为她再没说一句话,当天晚上就离开了我的家。
呃,到现在我还是不明白,这个女人这么干,究竟是纯粹因为心肠歹毒,还是因为她觉得,只要她怂恿我妻子去干坏事,最终就可以让我跟我妻子反目成仇。不管是什么原因吧,她反正是在跟我家只隔两条街的地方找了座房子,向水手们提供租房服务。费尔班经常住在那里,玛丽也会跑去跟他俩一起喝茶。玛丽去得有多勤我不知道,可我跟在她后面去了一次。我刚刚闯进房门,费尔班就翻过后花园的墙跑了,他这个无赖就是这么没种。我跟我妻子放了狠话,再看到她跟费尔班混在一起的话,我就要杀了她。接下来,我领着她回了家,她哭哭啼啼,抖抖索索,脸色跟白纸一样。从此以后,我俩之间再也没有丝毫爱意。我看得出来,她对我又恨又怕。等我为这些伤心事借酒浇愁的时候,她就不光是恨我怕我,还会瞧不起我。
到后来,眼看在利物浦没有生计,萨拉就离开了,据我所知是回到了克罗伊登,跟她姐姐住在一起。我家里的日子还跟以前一样凑合着过,再往后,最后的这个星期到了,所有的痛苦和灾祸也到了。
事情是这样的,我们已经登上了“五朔节号”,准备展开一次为期七天的完整航程,没想到装在船上的一只大桶掉了下来,砸松了一块船板,所以我们只好退回港口,十二个小时之后才能出发。于是我下了船,开始往家里赶,心想这肯定会让我妻子非常意外,同时也暗自希望,看到我回去得这么快,她兴许会觉得高兴。转进我家那条街的时候,我就是这么想的,刚好是在那个时刻,一辆出租马车从我身边跑了过去。她坐在车里,坐在费尔班的身边,两个人有说有笑,完全忘记了我的存在,可我就站在人行道上,正在看着他俩呢。
我可以告诉你们,还可以跟你们发誓,从那一刻开始,我就不再是自个儿的主人,现在回头去想,整件事情都像是一个模模糊糊的梦。那段时间我喝酒喝得很厉害,当时又看到了那样的一个场面,两件事情加在一起,搞得我顿时晕头转向。现在我只是觉得脑子里丁零当啷,好像是有人用码头工人的大锤在里面敲打;那天早上呢,整座尼亚加拉大瀑布的水似乎一齐涌进了我的耳朵,在里面轰轰作响。
这么着,我拔腿就跑,紧紧地跟在马车后面。我手里正好有一根沉重的橡木手杖,还有啊,跟你们说吧,我从一开始就火冒三丈。跑着跑着,我又多长了一个心眼儿,于是就跟马车拉开了一点儿距离,既可以看见他俩,又不会被他俩看见。没过一会儿,他俩在火车站停了下来。售票处周围人很多,所以我虽然跟得很紧,他俩还是看不见我。他俩买了两张去新布莱顿的车票,我也买了一张,只不过我的座位在他俩后面,跟他俩隔了三节车厢。到了新布莱顿之后,他俩顺着广场往前走,我紧紧地跟在后面,距离始终不超过一百码。到最后,我看见他俩租了一条小船,划到了水面上。那天的气很热,他俩肯定是觉得,水里会凉快一点儿。
当时的情形就像是老天爷要把他俩交给我处置一样。水面上有点儿雾,几百码之外就看不见东西。我自己也租上一条小船,跟在了他俩后面。我可以隐隐约约地看到他俩的船,可他俩划得几乎跟我一样快,等到我追上去的时候,他俩跟岸边的距离怎么也得有一英里。薄雾像帘子一样围在四周,帘子中央只有我们三个人。老天爷,看清越来越近的小船上坐的是谁的时候,他俩脸上的那种表情,我怎么能忘得掉呢?她开始大声尖叫,而他肯定是看到了我眼睛里的杀气,于是就像疯子一样破口大骂,还拿他的船桨来戳我。我躲过他的船桨,抡起我的手杖,像砸鸡蛋一样把他的脑袋砸开了花。当时我虽然疯疯癫癫,兴许也还是会饶过玛丽,可她伸出双臂抱住了费尔班,大声地喊他,喊的还是“亚历克”。于是我再一次抡起手杖,她四仰八叉地倒在了他的身边。那时的我已经变成了一头尝到了血腥味儿的野兽,如果萨拉在场的话,老天作证,她的下场也会跟他俩一样。我拔出了我的刀子,然后呢——行啦,打住吧!我不想再往下说了。看到这样的标记,知道了自己惹是生非的后果,不知道萨拉作何感想。想到这一点,我心里涌起了一阵血淋淋的痛快感觉。接下来,我把两具尸体绑在船上,砸掉一块船板,然后就等在旁边,直到船沉了才离开。我心里非常清楚,船主多半会认为他俩在雾里迷失了方向,漂到深海里去了。我把自己收拾干净,回到岸上,随后又上了我那艘船,谁也没对之前的事情起过半点疑心。当天夜里,我替萨拉·库欣准备好了那个包裹,第二天就从贝尔法斯特寄了出去。
“我躲过他的船桨,抡起我的手杖,像砸鸡蛋一样把他的脑袋砸开了花。”
好了,这些就是全部的真相。你们可以吊死我,爱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只不过,你们的惩罚再厉害,总归也厉害不过我已经受到的惩罚。我不能合眼,一合眼就看见那两张脸在盯着我——盯着我,神情跟他俩看到我的小船钻出雾气的时候一模一样。我让他俩死了个痛快,他俩却把我零剐碎割。再来这么一个晚上的话,我等不到天亮就会发疯,不疯也只有死路一条。你们该不会把我单独关起来吧,先生?行行好吧,千万别这么干,眼下你们怎么待我,到你们受苦受难的时候,别人也会怎么待你们。
“这件事情到底有什么意义,华生?”福尔摩斯放下手里的供词,语气沉重地说道,“这样一个痛苦、暴力与恐惧的循环,究竟达到了什么目的?它肯定得有某种目的,如其不然,只能说明咱们的宇宙全凭偶然作主,那样的情形完全无法想象。如果有目的,目的又在哪里呢?面对这个亘古长存的巨大谜题,人类的理性依然一筹莫展,找不到任何答案。”